叛乱
潘诺尼亚和达尔马提亚是提比略引退罗得岛之前占领下的地区,与意大利隔着亚得里亚海遥遥相望。罗马统治之后,在这里修建了道路,在要塞建立了由罗马退伍兵移居的殖民都市,并且成为了带动当地经济的中心地区。罗马人对这个与意大利一海之隔的地区的罗马化,表现得非常之积极。
这里以地形复杂而著称,从未经历过文明化。在它南面居住的希腊人是航海和通商的民族,对于海洋的兴趣远远大于陆地。而且由于希腊的高度文明,希腊人非常了解罗马基础建设之好处,并且懂得充分加以利用。那些掌握了希腊本土以及小亚细亚的经济命脉的希腊人之所以愿意服从罗马统治,与其说是因为他们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倒不如说他们清楚罗马化会为他们带来丰厚的利益。这好比是知道汽车速度快的人,才能了解高速公路的好处,而对于那些长年累月在山野中过着马背上生活的人而言,要他们搞清楚什么是高速公路,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如前文所述,奥古斯都推行了军事改革之后,主力军除了由罗马公民组成的罗马军团之外,也新加入了由行省人民组成的辅助兵,其规模基本与罗马军团相同。建立辅助兵,意味着让昔日的敌人重新拿起武器,因此始终存在着危机。加入辅助兵,虽然从军期间衣食住有所保障,退伍后还可以获得罗马公民权,然而这些待遇对当地人而言,是否就有特别的吸引力呢?说得极端一点,原本做山贼的人,需要这些东西吗?所谓的文明,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西。
多瑙河中游流域图
尽管存在着各种弊端,罗马人对其他民族地区的方针,始终坚持先用武力征服,再通过基础建设等方式进行罗马化的改造,用罗马人的话讲,是推进文明进程。这种对占领地的政策,在罗马的军事威慑力尚未退去的期间,是可以平稳地推行的,然而当地人的,通常不会发生在被征服的初期,而是在经过了较长一段时间之后,才会露出端倪。潘诺尼亚和达尔马提亚在发生之前,已经维持了12年的安定。这两个地区的反罗马军的领袖认为,他们可以联合居住在多瑙河以北、波希米亚地区强大的马尔柯曼尼人,共同对抗罗马。或许是以前他们就和马尔柯曼尼人有过接触,所以对此深信不疑。
潘诺尼亚和达尔马提亚两个地区的叛军人数加起来超过了80万,其中拥有武器、可以战斗的步兵有20万人、骑兵有9000人。这些士兵大部分都在罗马军队中服过役,指挥官多半也曾担任过辅助兵部队的队长。奥古斯都在军事改革中,执行了辅助兵部队自行管理的政策,因此辅助兵部队的指挥官是由当地人担任的,一般都是由部落首领指挥自己的一族。
奥古斯都指定的帝国防御体系,是以罗马军团和辅助兵部队紧密配合为前提,因此两军的指挥官接触频繁,当地人的指挥官甚至可以出席由罗马军团的军团长主持的军事会议。由于十余年之久的交往,当地人都学会了罗马人的语言——拉丁语。
叛军的行动通常是先屠杀居住在当地的罗马人,然后袭击罗马军驻地,正式掀开战争的序幕。潘诺尼亚、达尔马提亚的叛军的首领,模仿了罗马式战术,兵分三路:第一军坚守潘诺尼亚和达尔马提亚阵地;第二军向南进攻马其顿;第三军入境意大利东北部,用扩大战线的方式来分散罗马军的兵力。
这次让凡事处乱不惊的奥古斯都,也掩饰不住心中的忧虑和不安。68岁的老皇帝匆匆地赶到元老院召开会议,向大家宣布叛军距离首都只有10天的(行军)距离,要求立即采取紧急对策。元老院非常清楚事态的严重性,一旦当地被叛军全面占领,一海之隔的意大利半岛难免直接受敌,尤其是在这风平浪静的夏季,渡过亚得里亚海,不过是一两天的时间。
马基雅弗利曾经说过,罗马人在遇到外敌侵袭、危机当头时,捐弃前嫌、团结一致,全权交由他们公认的实力派负责。元老院通过了紧急招募士兵以及筹款的决议,并且要求奥古斯都任命提比略担任这次镇压叛军行动的罗马军最高指挥官。
提比略在正式成为奥古斯都的养子之后,获得了“护民官特权”,同时也是“内阁”常务委员,但他还没有机会得到罗马军的最高指挥权。这个权力属于奥古斯都一人,军队总司令的人选只有奥古斯都可以决定。这一次奥古斯都同意了元老院的特别要求。
爆发初始的公元6年,由于驻扎在军事基地的罗马军的反击,叛军没有能够入侵意大利的东北地区,达尔马提亚的海岸一带仍在罗马的掌控之中。罗马军准备在第二年(公元7年)的春季展开的大规模的反攻行动,还是由提比略担任总指挥。这里又不得不提到马基雅弗利对罗马人的赞赏:“一旦权力交给了前线总指挥,本土的中央政府绝不插手。”所谓将在外不受君命,罗马军队的前线总司令拥有绝对的指挥权。
48岁的提比略充分地利用了他手中的“绝对指挥权”。他派密使去和马尔柯曼尼人的大王马罗波达斯和谈(也有一种说法是提比略亲自参与了和谈),双方最终达成协议,缔结了友好关系。由于和平解决了北面的马尔柯曼尼人的威胁,提比略的军队得以全力以赴地去对付南方的叛军。潘诺尼亚——达尔马提亚叛军联手马尔柯曼尼人的计划,也随之化成了泡影。
提比略和马罗波达斯年龄相仿,少年时代作为人质寄宿于奥古斯都亲戚家的马罗波达斯,说不定和提比略还曾经做过同桌。尽管是战败者,但是能够作为人质的将来都有可能成为当地的统治者。因此人质通常都会寄宿在社会地位相对较高的罗马人家庭中,而且和寄宿家庭的孩子们接受同等的教育。所以我才会经常将人质比喻为“交换留学生”。马罗波达斯决定休战的根本原因并非是出于他与提比略的同桌友情,而是他了解罗马。对于提比略的和谈要求,他没有提出任何的附加条件。
解除了北方危机的提比略,将手中的5个军团都投入了镇压叛军的战斗。就在这个时候,来了强大的援军。居住在多瑙河下游一带的色雷斯人(Thrace)的大王,亲自率领骑兵队加入了提比略的军队。色雷斯人的骑兵在亚历山大大帝时代就声名赫赫,对于骑兵力量一向虚弱的罗马军团来说,色雷斯人的支援,简直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古代的潘诺尼亚和达尔马提亚,大多位于现代的原南斯拉夫的境内。原南斯拉夫的地形极其复杂,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铁托领导的南斯拉夫游击队之所以能抵御住德军的进攻,就是凭借了地形优势。在现代,这个地区的纷争难以平息的原因,也是和其复杂的地势有关。
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打游击战的好地方,对此提比略也不敢掉以轻心。
公元7年,为了因应敌军的规模和所在的位置,提比略同时使用两种战术:一种是一举歼灭的速决战,另一种则是以消耗敌军实力为目的的持久战。
由于地势的缘故,战场不能集中在一处,无法展开罗马军最擅长的平原布阵、短兵相接的战斗方式。提比略不得不化整为零,打一个个的局部战。
古罗马人并不认为发动战争是罪恶,因此对于战败者相对比较宽容,而且尽可能地去同化他们。但是,对于那些归属了罗马之后中途毁约、揭竿起义的人,绝不手下留情。叛军也非常清楚这一点,尤其是那些将官们知道,如果被捕,唯有死路一条。
罗马军在潘诺尼亚和达尔马提亚各地,受到了叛军的顽强抵抗,战斗进行得非常惨烈,双方的官兵都很清楚,一旦做了俘虏,就会招致虐杀。
根据奥古斯都的要求,紧急招募的援军陆续到达了前线,军队的大本营附近集聚了成千上万的罗马军人。根据当时在现场的帕特库鲁斯的记录,有10个军团的罗马兵和70个大队以上的辅助兵军团、14支骑兵队、重新归队的退伍军人1万人,以及各同盟国派来的援军和新兵队伍,总人数达到了15万人左右,与兵力超过了20万人的叛军可以说是势均力敌。然而,这在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提比略看来,并非是什么可喜可贺的事情。
真正的战地指挥官都清楚,一旦兵力超过了5万人,军令就难以贯彻得彻底。也就是说,如果总司令手下没有一批优秀的军官从中协调,他的指令就无法得到全面的执行。这样的一个军官组织通常是要经过长年的合作,才能够逐渐完善,并非一日就能成立。
除了前线的调配,后勤的“兵站”(logistic)也是一个大问题。兵站在后方主要负责军需品补给、运输以及保证线路畅通的任务。罗马军的兵站是一支古代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强大的后勤部队,一些现代的军事专家甚至认为,罗马军的胜利是靠兵站赢来的。然而,再优秀的兵站,要满足15万人兵力的供给仍然是难以维系。
事实上15万的人数并非是真正的军力。首先那些新兵不受训练根本无法打仗,可是,在激烈战斗持续不断的状态下,又没有条件进行训练。就算那些曾经有过战场经验的退伍军人,也需要一定时间的适应才能恢复状态。而那些由行省人组成的辅助兵都是在家乡附近服兵役,在远离家乡的环境,多少也会影响到他们的作战能力。
总而言之,兵力增加的同时,麻烦也随之增加。如果无视这些问题,将所有的人都送到第一线,那只会带来更大的牺牲。罗马人重视后勤,代表着他们不提倡无谓的牺牲,如何让阵亡的人数降到最低,是评判一位将军指挥能力的首要标准。
提比略遣回了一大半的援军,他一向讨厌华而不实,他要的是精兵强将而不是浩浩荡荡的场面。为了消除志愿兵们路途的疲劳,提比略令他们休息数日,然后派骑兵队一路护送,保证他们安全地返回祖国的边境。尽管安全地遣返援兵任务艰巨,但是不能保证后勤补给的兵力是更大的累赘。
虽然没有详细的史料记载,提比略最终留下了10个军团和骑兵队,人数在6万人左右。虽然数量上只有敌军的三分之一,但他们是一支战斗经验极其丰富的精锐部队。
士兵们因地形所限,战斗力受到阻碍,面对的又是孤注一掷、决一死战的强敌,条件十分之艰苦。所幸,提比略非常地厚待他的士兵。
提比略命令,绝对不能弃阵亡者的遗体于不顾,无论官阶高低,一律为他们举行罗马式的葬礼。伤员由专门的医务团队照顾,医务团队的负责人是总司令的专属医生。提比略的马车和轿子用做运送伤员,他自己始终是骑在马上,放弃了坐轿子歇息的机会。
提比略不仅将他的浴室提供给伤病员,连他的专用厨子也借了出去。罗马军队规定士兵必须自己负责料理一日三餐,那些重伤员的饮食需要有人帮忙打理。
因负伤而乘坐了提比略轿子的帕特库鲁斯曾经说过,前线除了家和家人,什么都不缺。他描述提比略用餐:“即使是和手下的指挥官一起吃饭,他也是坐在椅子上。”
古罗马人习惯于半躺在床上用餐,所以帕特库鲁斯说提比略坐在椅子上,就相当于我们站着吃饭的感觉。潘诺尼亚和达尔马提亚战场上的提比略,作为总司令身先士卒,抛弃了罗马人所有舒适的生活习惯。
严于律己的人,通常对他人要求严格。不过根据帕特库鲁斯的描述,战场上的提比略并非如此。即使是对那些违反了军规的士兵,只要行为没有危及其他人,大多是给予口头警告,并不实施处罚。而那些侥幸逃过处罚的士兵们因为感激总司令的宽容,很少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提比略的手下,无论是大队长、百人队长还是士兵,从来没有人因为打输了而受到惩罚。
公元7年开始的镇压叛军的战斗持续到第二年,即公元8年,战场蔓延至潘诺尼亚和达尔马提亚全境,6万名罗马军对20万人叛军的激烈战斗也逐渐进入了尾声,很明显,战争持续得越久,后勤部队的能力就成为了胜负的关键。
远在首都的奥古斯都已经不再需要为战事忧心忡忡,现在困扰他的又是他的家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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