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提林阴谋”
公元前63年,路奇乌斯·塞尔吉乌斯·喀提林,正值45岁的壮年时期。出身没落贵族的他年轻时便在苏拉手下崭露头角,不仅具有武将的才干,而且绝对服从命令并毫不徇私,因此苏拉也视他为得力助手。苏拉强行消灭“马略派”时,喀提林便是阵前指挥之一。喀提林虽然颇具将才,却心胸狭窄,在苏拉死后,相对于雄才大略而且富贵加身的同辈人物庞培,他显然逊色许多。
尽管如此,喀提林也称得上是一位创造时代的人才。公元前1世纪,罗马跃居地中海世界的霸权国地位,经济规模甚至超越迦太基。
各式的商品,尤其是非日常必需的奢侈品由地中海海域输入罗马。以勇健、俊美著称的罗马男子也躬逢其盛,对年轻人而言,这是一个再多钱也嫌不够花的时代。在领导阶层的子弟之间,借贷已成为家常便饭。
但是借贷之后该如何偿还的问题,影响波及面很广。喀提林出身没落贵族,手头并不宽裕,为了满足欲望也不得不借贷。但他深信庞大的债务足以毁人一生,因此在心态上较放不开。相比之下,小他8岁的凯撒借贷金额比他更多却不以为然。凯撒在借贷这方面显然比较乐观。
如此一来,才华横溢的喀提林开始憎恨陷他于苦境的社会。他的行事风格与性格也逐渐偏向晦暗孤僻。我个人认为,西塞罗在弹劾喀提林时,用“无赖汉”、“杀人犯”、“通奸者”、“背信者”之类的批评,未必全然可信;西塞罗一向以雄辩的姿态出阵,经常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喀提林则是一丝不苟的人,如果真是无赖汉便罢了,但有3000名同伴愿与他同生死则必非等闲。而罗马史上有名的也就此展开了。
两年前的公元前65年冬天,选举下年执政官的日子迫在眉睫。虽然资格年龄均不足,43岁的喀提林却跃跃欲试。选举在公民大会举行,决定候选人资格的却是元老院。多数元老院成员对属于激进派的、高举“注销一切借贷”这一反经济原理公约的喀提林均无好感,倾向否决他的候选人资格。当然否决需要理由,理由就是他在任非洲行省总督时被告发的贪污诉讼判决尚未明朗化。之后,判决结果立刻公布,喀提林无罪开释,但已过了候选人登记的期限。显然判决有故意拖延之嫌,不管真相如何,喀提林已耽误了候选的机会。
可是喀提林并未因此死心,第二年他仍然卷土重来。这次元老院找不到借口,喀提林顺利成为公元前63年度的执政官候选人,公约的内容和去年一样,仍是债务一笔勾销。
当年的两名候补对手都是强敌,其中一位是西塞罗,以律师身份提升了知名度,一心要当上地方出身的执政官。祖上并无元老院议员的他,是一名“新贵”,其优势在于出生以来就倚赖的苏拉派原属于元老院派。元老院对稍显激进的喀提林略为反感,可是对与自家缘分不深的西塞罗却没太多意见。
另一位竞争对手是盖乌斯·安东尼,他的才华与为人并无太多过人之处,可是其父却是西塞罗前一代的大辩论家,也是一位知名的法学家与律师。他父亲的名声对民众而言并不陌生,所以他也深得其利。
此外,他也从罗马富豪克拉苏手中获得了充裕的选举基金。
选举的结果是西塞罗和安东尼当选,喀提林居次席。
喀提林依然不甘心。在公元前63年10月20日举行的下年执政官选举中,他再度出马。当时他的对手与去年相较并不足为惧,是尤尼乌斯·希拉努斯和李锡尼乌斯·穆列纳两位。不料投票结果,喀提林仍居次席。但是就在下一年,担任执政官两人之一的穆列纳因为违反选举而被举发。如果穆列纳获判有罪,次席的喀提林就能顺利递补,此事让元老院慌了手脚,一致认为必须避免“借款一笔勾销”这种激进政策的实施,因此授意西塞罗为穆列纳辩护,即使他尚在执政官任期之内。
穆列纳违反选举的罪名似乎确凿,但是罗马首席律师西塞罗想要颠倒黑白的话,根本是易如反掌。穆列纳获判无罪,喀提林递补的美梦也因而破灭。
绝望往往促使一个人走上极端,尤其对爱钻牛角尖的人更是如此。
支持喀提林的不满人士大概可分为两种:
一种是出身良好,与喀提林一样为了维护一定的生活水准,不断举债以致债台高筑,苦不堪言之后为了突破现状只好采取极端的手段的人。尤其经济活动活跃之后,贫富差距日益增大,不是任何人都像克拉苏一样那么有能力见风使舵。
另一种是苏拉部下的一群士兵。他们跟随苏拉南征北战,退伍后被赐予田地,成为自耕农,但有些人在从士兵转换成农民角色中不能适应。如果是分到那不勒斯近郊、平原辽阔的坎帕尼亚一地的算是幸运的。但是如果是分到山丘绵延的托斯卡纳一地的人,放下宝剑,取而代之的是拿锹荷锄,这的确不是那么容易。
苏拉这人,在整合手下士兵的战斗力时不遗余力,在军团解散或同伙结合上却不那么积极。或许正因为他是一名卓越超群、自信满满的武将,所以除非是大事或是他所关心的事,他都有点疏忽。
在毫无外界协助的情况下,又要面对无法习惯而且困难重重的工作,聚集在托斯卡纳中心佛罗伦萨一地的老兵逐渐变得暴躁,他们与邻近的农民发生冲突的事件也时有耳闻。以这块没有感情的土地作抵押来借钱成了家常便饭,还钱必须打拼,可是讨厌农事的他们根本提不起劲。失去土地再加上债台高筑,这种无可救药的绝望,与被债务逼上绝路的贵族们是相同的。
除了以上的这些人,喀提林手下还有一些不满现状的人,但是没有住在都市的无产阶级。因为他们没有可抵押的资产,也不具备可借钱的身份。为债务所苦的人,虽然有一些是分布在意大利各地的自耕农,可是为数不多,因为他们还拥有土地,只说为了投票,并不会特地来到罗马。
喀提林的“阴谋”当中,也未包含被称为“骑士阶级”的有经济实力的人士,因为他们是被借钱的债主。
由此可见,西塞罗所认为的并非集结了罗马所有的不满分子。只是,原来拥有罗马公民权而且不乏是有头有脸的苏拉老兵,为了投喀提林一票而聚集在罗马,毕竟这样很引人注目。即使不着军服,由走路方式也可猜出一二。另外,西塞罗身为现任执政官,组织了近卫队,自己也在外衣上套上盔甲,闪闪发光,更提升了喀提林危机四伏的状况。“主谋”喀提林则一如平常地在街道中行走,也出席了元老院会议,更刺激了这个事件的发生。
首都罗马市内暴动四起,托斯卡纳一地组织起来的军队也计划进军首都。此外,像苏拉旧部下、集体移民加普亚一地的老兵们也与斗剑士联手,南意大利的卡拉布里亚一地的农民起义,北意大利波河以北的农民也蠢蠢欲动。南意和北意的暴乱,似乎是尚未取得罗马公民权的人为了抗议苏拉而兴起的。
这个“阴谋”其实乍看之下有点空⽳来风。主谋者当中具备指挥才能的除了喀提林一人,其他都只能说是起于托斯卡纳一地的骚动而已。暴乱首领除了苏拉老部下蒙利乌斯之外别无他人。事实上,加普亚一地或是南意、北意根本就没有首脑,即使提到造成罗马境内骚动的主谋者成员,也是寥寥可数。
首先是在公元前71年曾担任执政官的雷托鲁斯。他之后的行为似乎有违元老院议员规范,所以被逐出元老院。他一心期待能挽回失地,在公元前63年被选为法务官。其他还有两位前任法务官、一位年轻的元老院议员,年轻的贫穷贵族、骑士阶级各一位。他们的共同点都是负债累累、走投无路。
暴动决定在苏拉胜利纪念日,也就是10月28日这一天进行,罗马人都在盛大庆祝。本来的计划是在当天先杀掉执政官西塞罗,然后在罗马各地纵火,再在混乱之中收回罗马,同时迎接各地赶来的起义军,可惜计划却事先泄了密。
因为主谋团体位居末座的某个人,认定此次暴动必成功无疑,于是得意洋洋地向他心爱的女人泄露,不料这名女子却偷偷前往西塞罗家中,一五一十地把计划全盘托出。
西塞罗马上召集了元老院成员,向他们当场说明这个传言已久的全部属实,为展开镇压行动,要求下达“元老院最终劝告”。元老院议员之一的喀提林也列席其中,一部分的议员显得神色仓皇,但大多数的议员以没有证据为由拒绝了西塞罗的要求。
在当天的元老院会议中,有一名议员迟到了。他解释说是因为妻子生产才迟到,那天是9月23日,出生的孩子正是屋大维,也就是后来的第一任皇帝奥古斯都。
“起义”在之后的一个月间迫在眉睫,喀提林方面却并无显著行动。元老院因为没有证据也都按兵不动。但是因为事先泄露了天机,元老院内及罗马市中,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个谣传。
在元老院议员之间,少有人肯定喀提林有这种才能,大部分人认为必有黑手在他背后操控。
克拉苏就被视为幕后黑手的第一人。庞培被克拉苏视为眼中钉,他扫荡海盗一举成功,远征东方也成果辉煌。庞培将宿敌米特拉达梯王逼到自戕,近日即将胜利归国。克拉苏与庞培交恶之事,在罗马境内可说是妇孺皆知。面对战绩辉煌且率骁勇军队即将返国的庞培,克拉苏可说忧心忡忡。于是有谣言说他趁宿敌回国前先拿下罗马,暗中操纵喀提林等等。而策划必须要有资金,克拉苏正好是罗马首富。
凯撒则被视为另外一位幕后的黑手。凯撒因债务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窘迫绝对在喀提林之上,连元老院议员都认为他不会不想把欠账一笔勾销。尤其凯撒最近时常有反元老院的言行发生,趁这机会把他拉下来,对元老院派的人而言可说是一箭双雕的妙计。
事实上,元老院派中政客之一且气势汹汹的加图,凭借自己32岁年轻气盛,一直紧咬着凯撒不放。
无论是克拉苏还是凯撒,都苦于无确切证据证明自己清白。但是如果放任不管,也害怕会惹祸上身。然而两人对如何澄清谣言,却有不同的做法。
在10月20日深夜,一位不速之客突然来叩西塞罗的房门。西塞罗开门一看,正是元老院很有势力的议员克劳狄乌斯·迈提鲁斯、梅特鲁斯·西庇阿两人和51岁的克拉苏。被邀入内后,克拉苏在西塞罗面前拿出一个小包说:
“这是放在我家门口的一沓信,我拆开收信人是我的那封,上面写着趁惨事发生前速速离去等字样。没有寄信人姓名,这里还有其他收信人的信,我想应该拿到执政官您这边来。”
10月21日,也就是第二天,西塞罗紧急召集元老院成员。执政官站在议场中央,拿着一沓信,一一唱名,把信交给对方。而拿到信的人,被要求要大声把信朗读出来,克拉苏率先以身作则。信的内容大同小异,而且也都没有寄信人姓名。
在会议进行当中,凯撒一直坐在自己位子上写着信,然后他把信交给一位仆人,又交代他一些事。仆人接过信后从元老院会场后门离开,这事自始至终都被加图看在眼里,为了与《罗马人的故事2 ·汉尼拔战记》中出现的加图有所区别,历史学家把这位加图称为“小加图”,因为他是前者的曾孙。
不久凯撒的仆人就回来了,他交给主人一封信,凯撒坐在自己位子上,默默地读着信。
等不及他把信看完,小加图就从位子上站起来,指着凯撒大声说:
“你们看,各位议员,那就是凯撒和外面的喀提林一党之间秘密联络的证据。”
凯撒镇定地回答道:
“这只是我私人的信件而已。”
但是小加图得理不饶人,坚称那是联络证据。凯撒只好一副很无奈的样子把信交给小加图。小加图浏览了信之后,立刻涨红了脸,他把信丢回给凯撒,大骂说:
“你这风流鬼!”
并肩而坐的元老院议员们发出一阵爆笑。凯撒是众所周知的花花公子,而大家的笑声则是朝向搞错状况的小加图。那封被误认为有问题的信件,则是塞维利娅回应凯撒的甜言蜜语而写的情书。塞维利娅是小加图的嫂嫂,没有人不知道她也是凯撒的情妇,那时她的儿子布图斯已经22岁了。连严谨的布鲁图也写道:“塞维利娅对凯撒如痴如狂。”
但这样一来,原本对凯撒的所有猜疑都烟消云散。德国的作家布莱希特也写了上述的描述。要说到制造绯闻的能力,凯撒真是无人能比。
渐渐地,10月28日,这个喀提林决定的“起义”之日逼近了,托斯卡纳及蒙利乌斯一地的有志之士们逐渐聚集。西塞罗召集元老院议员,向议员们叙述情况危急,强烈要求发布“元老院最终劝告”。可是出席议会的喀提林则大加讨伐,谴责执政官在毫无证据之下先私自行动。不过这次情况不同了,因为各地都在整军备武已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元老院最后还是决议发布“元老院最终劝告”。
这样一来,执政官就全权负责处理事态。一时没有确切证据,也不能逮捕喀提林。喀提林在罗马广场上依然自由来去,即使可以谴责他破坏秩序,也没有其他理由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而喀提林为了让其他人证明自己的清白,竟然来到元老院议员迈提鲁斯家中,请求暂住。在这样僵持的状态下,10月28日那天反而风平浪静。
小加图
喀提林到11月6日开始有了行动。那天夜里,他偷偷潜逃出迈提鲁斯官邸,急急赶赴某人家中。在那里,以法务官雷托鲁斯为首的英雄志士正翘首企盼他的到来。
席间没有明确内容,只决定了要杀掉执政官西塞罗。密谈不久之后,喀提林又若无其事地潜回原来的寄身地迈提鲁斯官邸。
第二天,即11月7日的凌晨,被选为刺客的两人将短剑藏在外礼袍下,到西塞罗家去。因为罗马的重要人物家中,照惯例都有早上接见陈情者的习惯,他们想借此混入其中,谋杀西塞罗。可是进入警戒状态已久的西塞罗,早就暂停了早上的例行公事,因此两名刺客也不得其门而入。连这小事都没事先调查清楚,真是一次鲁莽的行动。然而一个月以来都疑神疑鬼的西塞罗因此证实了此事并非空⽳来风,当天就到元老院紧急召开会议。
11月8日,执政官西塞罗召集全体人员来到会堂。这里边当然包括了凯撒、克拉苏、小加图和喀提林等人。
而西塞罗现在倾尽全力救助的已不单单是以往的被告,而是国家罗马。43岁的西塞罗的辩护又升级了。以下有名的辩论词,在现代有时还拿来给高中生作为翻译试题,这就是有名的“喀提林弹劾”第一炮。
喀提林,你究竟要滥用我们的容忍到什么时候?你要掩饰自己这种丧心病狂的行为到什么时候?为了实现你肆无忌惮的野心,下一次你又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
帕拉蒂尼山夜间的守卫根本不在你眼里;罗马市内无所不在的巡警根本不在你眼里;人民的惊恐根本不在你眼里;所有正直的人的忧虑根本不在你眼里;元老院在这一防守坚强的地点(帕拉蒂尼山上)所开的会议根本不在你眼里;现在在座的议员们忧心忡忡,这些种种难道都不能使你惊惧,令你悬崖勒马吗?
你的阴谋不久即将水落石出。你或许现在嘴硬,可是你的想法不久就要昭示天下。昨晚你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共犯是谁?召集了什么人?决定了什么事?这些事实已经不再是你的秘密了。
啊!辉煌的过去呀!光辉的传统呀!以前的元老院、执政官,未曾对恢复过往的秩序倦怠过,然而破坏者依然存在。不但存在而且正出席元老院,用他杀人犯的眼睛,看着我们每一个人,心想着要他生或死。而拥有无比权力的我们,为祖国不惜牺牲生命的元老院议员,却要以身试法,接受此人好恶的判决,这又天理何在?
喀提林,早在很久以前,你就应该被执政官逐出国门,而其实在更久以前,你就已经臭名昭彰了。
大祭司那西卡曾经在没有元老院或执政官的命令下,也杀死了只是稍稍动摇了共和政权的克拉苏。然而今天,执政官对一心想用杀人放火的手段使罗马陷于混乱的喀提林,却要坐视不管吗?……我们拥有对付你这种不肖之徒的严峻法律——“元老院最终劝告”,罗马共和国赋予元老院适当的权限行使权力。我说得明白些,如果没有行使这项权力,连我在内的两位执政官,也没有资格和能力位居其职。
我此刻与其是表达对喀提林的憎恨,不如说是站在对他不被接受的怜悯立场上说话。喀提林,你进入会场的时候,在这么多你的亲朋好友在内的元老院议员当中,有谁去向你打过招呼?这种失礼的情况是前所未有的。你究竟在等什么呢?不会是责难吧!其实大家已经在用沉默抗议你了。当你一就座,你邻近的人就接二连三地起身换位,你四周空无一人,这样的耻辱,你如何能够忍受?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喀提林你想对付我吗?我之前曾提议要把你流放。如果是元老院的决议的话,你说你也除了顺从之外别无他法。不,其实我并没有提过什么特定的提案,为什么呢?因为那有违我的作风。我想说的是你实质上已经被流放了。
被西塞罗(左)弹劾的喀提林(右下)(19世纪想象图)
离开罗马吧,喀提林!让共和国从恐怖中解放吧!我只求你一件事,离开罗马!
你还在等些什么呢?没注意到议员们都沉默以待吗?他们是同意我的。你在等有人开口下达命令?难道你不明白他们的沉默,已表达了他们的想法?……朱庇特神呀!如果依你的预言,是罗穆路斯建造这个城市的话,那我们要向你祈祷。我们求你让这名男子以及他的党⽻离开罗马,离开罗马的每一户人家,离开首都四周的城池,离开美丽的葡萄田,离开每一份资产、每一位居民。他是诚实正直的人的公敌,意大利的毁灭者,心狠手辣,不知廉耻,恶党的首脑,人神共愤,带给我们人类无穷的苦恼,请你把他以及他的党⽻逐出罗马吧!
喀提林当天夜里便离开了罗马。第二天,即11月9日,西塞罗在元老院议会席上,如同发布胜利的宣言一样,得意洋洋地宣布喀提林离开的消息。但是其“余党”仍残留在罗马境内,而执政官西塞罗并没有逮捕他们的证据。
风平浪静地过了20天左右,离开罗马的喀提林,藏身在当时叫伊特鲁里亚现在叫托斯卡纳的地方。他到了同党集结的蒙利乌斯家中,但尚未有任何军事行动。罗马的元老院也一样,虽然命令北意驻军准备移动,可是军队对喀提林本人尚未采取任何行动,因为还没找到任何叛国的具体证据。
12月某夜,有一群明显不是罗马人装扮的人造访西塞罗府邸。他们是住在阿尔卑斯山对面、南法行省高卢一地某族的代表。他们来向西塞罗陈情,希望能获得罗马公民权。他们告诉西塞罗说,本来他们觉得希望渺茫,正要回乡的时候,突然雷托鲁斯和他们接触。雷托鲁斯约定说如果他们帮喀提林起义反抗,成功之后一定给他们罗马公民权,可是他们一想到要加入叛军阵容就毛骨悚然,于是选择了报告西塞罗这条路。
于是,西塞罗开始进行投放诱饵式的调查。他要高卢人回应说,虽然想参加抗战,但是不得不服从部落首领的决定,因此要雷托鲁斯以及其他起事者联合签署誓文。大约12月2日至3日的深夜,西塞罗才把这份具体书面证据弄到手。然后西塞罗立刻逮捕署名的雷托鲁斯、凯提古斯、伽比尼乌斯、斯塔提利乌斯及另外一名共5人。署名之一的卡西乌斯当晚正好离开罗马,逃过一劫。
12月3日,西塞罗召集元老院议员,并向他们揭示联合署名的誓文,并把抓到的5人带进来询问署名是否属实,5人都承认是自己的签名。
西塞罗此时正式公布这是一场阴谋叛乱。罗马城内到处有现职法官或元老院议员被捕,一片骚动不安。在雷托鲁斯家中,仆人们为了救回主人而集结起来准备行动,在赶到的亲戚劝说下才暂时解散。佛罗伦萨附近菲耶索莱一地的喀提林,当然不会见死不救,不知何时就会突击罗马,因此大家均草木皆兵,四面楚歌。另外,那5人的罪刑也必须早日有一个了断。
西塞罗
12月5日,元老院为决定此事又召开了一次会议。无论是会场上的议员还是聚集的公民,都异口同声地要求处以罪犯死刑。
“元老院最终劝告”作为非常时期的宣言一经发布,它就赋予执政官神圣的使命,在维持国家秩序的前提下,即使是罗马公民不经审判就可以处刑。但西塞罗也是“法律人士”之一,在他心中,或许对“元老院最终劝告”这种不经裁判而且无视控诉权存在就可任意处刑的合法性感到不安。因此开会当天,他要求在场议员讨论,讨论后投票表决。
换句话说,“元老院最终劝告”的执行责任,不是执政官,而是交给了元老院。
首先在讨论会上发言的是担任来年执政官的希拉努斯。根据他的意思,赞成5人立即处死。另一位也是下任执政官的穆列纳也赞成立即处死。第三位发言的是当选来年(公元前62年)法务官的凯撒。这位37岁的下任法务官,推翻了前两位的发言,原文虽稍长,但我在这里全文翻译如下。在留给后世的凯撒言论中,这算是“处女作”。虽然常说处女作对一位作家而言非常重要,因为它是日后一切的萌芽,但其实这并不仅限于作家。凯撒从18岁那年毫不犹豫地拒绝当时拥有绝对权力的苏拉起,就是言行一致的男子。
元老院诸位议员:
其实不只是各位,对所有的人而言,在这决定可疑之事的关键时刻,我认为大家都应先摒弃憎恨、友情、愤怒、慈悲等情绪。要认清事实并非易事,尤其对那种一时可以满足某些人,但对整体而言不知是否恰当的抉择就更是艰难。要重理性的话,就要善用你的大脑。然而人往往在感情的控制下,作决定流于感性,而失去了让理性进驻的空间。
我在这里请求各位回顾一下历史。许多君主与人民都因过于愤怒或慈悲而自取灭亡。与此相比,我怀着喜悦和骄傲回想起的是我们祖先的所作所为。我们的祖先并未感情泛滥,凡事均以公正为前提。对马其顿战役中佩鲁修斯国王来说是如此,应对繁荣富庶的罗得岛的反抗时也是如此。我们的祖先在战后并没有对他们有任何惩罚。为什么呢?因为发动战争的是自己本身,谁也不能受罚。即使发动过三次布匿战争,我们的祖先也不改其志。迦太基人屡次违反和平条约,但也都未被处以极刑。
各位议员,因此现在的我们也应采取无愧于先祖的决定。对雷托鲁斯及其一帮人鲁莽的行为如何处置,必须基于我们足以自豪的方式而不是憎恨。问题是采取什么样的适当处罚?就算是他们的罪孽深重超出了想象,我也希望能在既存的法律范围内寻求适当的途径。
在我之前各位先生的发言,除了慎选措辞外,也请说明我们共和国所面临的危险,请描述那些战争残酷的场面、败者的下场、被玷污的处女和少年、父母怀中活生生被抢的婴儿,被盛气凌人的胜者欺凌的妇孺、被抢夺一空的神殿。简单地说,这些都是只有武器及血泪的战争惨况。
我们在此辩论的真正目的究竟何在?是叫人们厌恨阴谋,还是为了不存在的人物,用想象加诸他们的恐惧呢?
不对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人类应自惭形秽才对。
然而,元老院议员诸君,你们没有为人类生而平等、言行自由而讴歌。如果是社会下层的人,你们会原谅他们因一时冲动而做的事情,但身为上流社会的人,却不许他们为自己的行为辩解。由此可见,越是上流阶层,言行越受限制。换句话说,不能太亲切,也不能太可憎,任何事都不能看不顺眼,一般人的愤怒对有权位者而言,就是傲慢或残虐。
我是这样考量的,各位议员,所有的刑罚都不能比犯人所犯的罪重,不过很多情况是后来才察觉的。人们议论刑罚的同时,往往忘了犯罪事件的本质,而只着眼于判刑轻重与否。对于刚才众所熟知、德高望重的希拉努斯的发言,我相信他是基于爱国情操而生发,不是被怨恨蒙蔽了眼睛,也相信他是站在客观的立场,我个人也肯定他大公无私的性格。然而我对他的高见,如果不说它残酷,那么对可怜的弱者而言怎样才称之为残酷呢?就算不说它残酷,也不得不怀疑是否违反了国家法律。
我想下任执政官希拉努斯是对造成国家动荡不安的大事当然有所顾忌,才会不惜要求处以极刑。但在这里,讨论会引起什么恐慌并无多大意义。万一真有什么武装暴动,有现任执政官果断明快的处理,相应的,对策也会很快完成。
我个人的考虑是,对于采用何种刑罚的问题,在泪水与不幸当中死去,是比任何刑罚都更佳的救赎。虽然人类在活着的时候,已经历过一切死刑犯所尝受的苦难,但是一旦死去,既无喜乐,自然苦痛也没有了。
希拉努斯,为何你不提议先处以鞭刑呢?难道《波路奇乌斯法》不适用于罗马公民吗?如果依其他法律,罗马公民必须将此人流放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不可以判他死刑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你觉得鞭刑比死刑重吗?
任何一种判刑对犯了重罪的人而言,是要更重、更残酷,还是更轻呢?希拉努斯,你对此的判断,参照罗马国家法律的话,你认为你理直气壮的理由在哪里呢?
希拉努斯,你曾经说过,这是个对叛国者的审判。但是一般的人经常被时代、被命运、被世局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的结局决定了他们生存的价值。可是各位议员,你们却不必这样。因此,你们必须考虑到如果今天开了先例,往后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任何恶劣的裁判最初的动机都有可能是基于善意。可是,一旦权力落入不成熟、不公正的人手中,再好的动机也可能导致最坏的结果,如果一开始就把罪证不充分的人定罪处刑,很可能会连累更多清白无辜者牺牲。
斯巴达人大胜雅典时,对30名曾压迫雅典的上层人士,强烈要求不经审判就处以这些反体制者死刑。雅典公民觉得他们罪极至此也就欣然同意了。然而除了这30名压榨者之外,却也连累了其他无辜者,他们也受池鱼之殃被判了刑,于是城内一片风声鹤唳,公民们才惊觉自己的浅薄,以至于今天成为他人的奴隶。
我们生活于或许不至于如此无知的时代,可是当初开始铲除当权派苏拉一派时,不是也有很多罗马公民异口同声地谴责他罪该万死吗?这正是罗马人心开始荒芜的征兆。利欲熏心的一些人,不仅想把豪宅占为己有,连一丝一缕都不放过,于是便密告屋主,使苏拉的“死刑黑名单”更洋洋大观。原本以为事不关己的人,第二天赫然发现自己也在黑名单之列。这种情形是苏拉派的人沉溺于物质享受,以至于咎由自取。
如果这位执政官西塞罗是这无的放⽮之人,那我大可放心。然而在大都市里,有许多性格相异的人共处,如果别的执政官在别的案例中,对矫饰的阴谋也信以为真而滥用职权,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呢?如果开此先例,其他执政官会以有先例可循为由,动用“元老院最终劝告”这把尚方宝剑,那还有谁可以阻止悲剧发生呢?
各位元老院议员们,我们的祖先英勇善战,但从未失去分⼨。
他们对于善的事情,从不会因为傲慢而导致不去向他国学习。从萨莫奈人引入攻防武器,从伊特鲁里亚导入官职标章。换句话说,无论是盟友还是仇敌,只要是好的东西,都绝对赶紧地将它引进。与其排斥这些东西,不如采取仿效的措施。
罗马共和国建立之初,承袭希腊人的方式,多用鞭刑,死刑也大肆采用。然而随着国家日益富强,人民发言的机会增加,顾虑到这种方式有可能牵涉到无辜者,所以制定了《波路奇乌斯法》,即使是罪犯,也为他们开启了一条流亡逃生之道。各位议员,基于这种考量,相对于采取紧急措施我希望提出反论。我们的祖先以智慧及德行把罗马从一个小邦建立成今日的泱泱大国,与他们相比,现在我们手中握有更大的权力,因此在行使时更加慎重。
结论是,因为担心对后世影响而释放犯人吗?当然不是,如此一来恐怕更会助长喀提林一党的茁壮。因此以下是我的建议:没收那5人的财产,每人分别监禁在不同的地方,不准他们在元老院或公民大会上发言,如果违背的话,则视为国家公敌,处以适当刑罚。
凯撒这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动摇了原本坚持死刑的元老院的决定。下任执政官希拉努斯首先撤回前面的发言。赞成凯撒提议的议员当中,还包括西塞罗的弟弟。连向来以元老院派自居的保守派克拉提斯也建议不妨把判决日期延后。议长西塞罗的改口也似乎箭在弦上,尤其现在是武装政变尚未发生之时。但是此时小加图要求发言,这位咄咄逼人的32岁元老院派的辩士,开始陈述反对凯撒的理由:
元老院诸位议员:
我的想法与凯撒大相径庭。我们现在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一个重大问题,非比寻常。这一点,可能凯撒与支持他的人还不是很明白。大家都忘了这5人所犯的罪是对国家、对父母、对神殿、对家园发动了战争。我们优先讨论的不应该是如何定罪的问题,而是如何防止类似重罪再度发生。如果是其他的罪行,在犯案之初就应处罚,但本案不同。防止再犯应该为优先考虑,所以即使尚未酿成悲剧也应有所判决。我想提醒已在神前发誓的各位,坦白地说,在你们心中,比起国家利益,你们更重视的是你们的家园、别墅、雕刻和绘画吧!如果你们想要和平快乐地享受这些你们很珍爱的物品,多少也要为国家前途想一想。我不是在说财物或特别税金的事,我想唤起各位注意的是,我们的自由、我们的生活正在一个天平上……我认为意图犯罪本身就应受到处罚。……无论怎么说,各位,这里的问题所在,不在于我们的祖国多么伟大,我们的祖先多么英明,而是我们所有的财产,是要继续留在我们自己手中,还是任它落入敌人之手。如果因为某人宽大慈悲的演说而有所动摇,那是我们暂且忘了语言的真义,把挥霍他人财产的行为谓之为自由,企图行恶的意念称之为勇气。如此下去的话,共和国必濒临生死存亡之时。如果把掠夺他人财产的行为赞为自由,把宽容对待横抢税金的人视为我们的传统也就罢了,可是关系到我们性命的事,我绝不姑息。我不容许释放少数坏人,而牺牲了循规蹈矩的良民。
雄辩的凯撒刚才谈到生死的问题,就个人所知我想要说明的是:重视身后之事,但生前生活在暗无天日、孤独暴力的恐怖世界之中,好人与坏人的命运可谓天壤之别。他提议没收坏人财产、监禁坏人等做法,很明显,他也认为把那群坏人留在罗马,恐怕余党间藕断丝连,甚至会买通下层人士,无法彻底清除吧!凯撒似乎认为只有首都有叛徒,意大利其他地方没有,因为疏于防卫的地方,原本就不易产生叛徒吧。
但是凯撒的想法,从防卫的角度而言却值得商榷。各位,今天你们所审判的人不是雷托鲁斯几人而已,而是喀提林一行党⽻。而且不要忘了,如果我们坚持原则,对方便气势减弱;相反的,如果我们有所忌惮,对方反而会乘胜追击,日益强大。
……我们的祖先蒙利乌斯曾大义灭亲而处罚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因为他的儿子违抗总司令官父亲的命令,强行进攻。一位年轻有为的青年,却因自己的愚勇而牺牲生命。
而现在,你们却对比蒙利乌斯之子更低劣的人判刑一事感到踌躇。……在这期间,我们或许已遭受四面楚歌的困境而不自知。喀提林一行人正计谋取我们的首级,其他人也在城内蠢蠢欲动,甚至公然行动。我们不得不早一步寻求对策。
因此我有个提案,叛徒造反使国家濒临危机,而且杀人放火计划、对国家与全体市民施暴,这已是证据确凿的事,谁都认为他们罪该万死。为了忠于祖先信念,我主张他们应被处以极刑!
小加图的慷慨陈词使得元老院议员心中又开始波涛汹涌。多数议员都赞赏小加图的正义凛然。投票表决之前的最终辩论是执政官西塞罗的任务,他的辩论当中明显可见他也有所动摇。针对凯撒搬出《森普罗尼乌斯法》,罗马公民不可在无裁决、无控诉权之下处死的说辞,他提出连叛国贼都还要视为罗马公民一说有待商榷,可见法律专家西塞罗也改变了初衷。可是促使西塞罗改变的不是野心而是虚荣心。相对于西庇阿、马略、庞培全副武装地抵御外侮,身为上层人士一员的西塞罗,却身着托加虚荣地想要捍卫疆土。他的冗长的最终辩论,现只节译最后一部分:
我牺牲个人的一切,只因为一心想保卫疆土。就这样的行为,我对各位只有一个请求,也就是把今天的发言、我担任执政官期间的作为都记在心里。如果你们能铭记在心,在这同时,我也就如同受到铜墙铁壁的保护一样。我想将我的儿子托付给各位,如果你们能记起这个年轻人,他的父亲曾置生死于度外救国救民,他本身的安全及前途都有了保障。
在讨论这个议题之初,各位都以认真无畏的态度陈述己见。不要忘了问题重心关乎全罗马市民及各位妻小的人身安全,城内、家乡、神殿,也就是所有罗马共和国的命运。你们并不犹豫将你们的决定付诸行动,我身为执政官,有生之日都将以国家兴亡为己任。
结果公元前63年12月5日的元老院会议,以压倒性的票数决定将5人处以死刑。执政官西塞罗也确认了“元老院最终劝告”的实施权限。
西塞罗与小加图如得胜归国的将军一般,在步出会场时受到人们的欢呼。但凯撒则不然,走出会场时,被久等的人们丢掷东西和臭骂。如果不是及时赶到的友人带他脱离险境,可能他早被围殴至死。13年后凯撒越过卢比孔河时,元老院悔恨不已,当初如果置他于死地,就无现在的祸害。
西塞罗当天晚上站在牢内5名罪犯面前,将喀提林同党雷托鲁斯一行人,在没有审判,也没有控诉权之下处死。
西塞罗在执政官任上的最后几天,也就是12月底,被授予“国父”的荣誉。另一方面,凯撒为了避免再被人群掷东西,一直躲在官邸足不出户。
喀提林获知同党被处死却未有进一步行动,西塞罗于是动用了“元老院最终劝告”,将他定为叛国暴徒,由西塞罗的同僚安东尼率领2个军团自南北上,北边由梅特鲁斯率领3个军团南下,合计3万人马镇压。而喀提林仅有1.2万名残兵对抗,并且大多是奴隶、贫民,没有武器。喀提林让他们回乡,最后与喀提林共生死的人不过3000名而已。
没有人知道喀提林率领这3000名部下有何打算,将往何处,因为最后他们都同归于尽,无人可证实。可能是从佛罗伦萨附近沿着亚诺河到皮斯托亚,想越过阿尔卑斯山逃到高卢。不管怎样,在前往皮斯托亚的时候,被罗马正规军团团围住。
两军交锋并展开一场激战,但就时间而言,很快就结束了。喀提林在敌阵中壮烈牺牲,其他3000名士兵也全军覆没,无一人被生擒,也没有人背部中刀,全部都是胸部、头部被刺身亡。这是公元前62年1月底的事情,也是落幕之时。
西塞罗四次弹劾喀提林的言论,由亲友阿提库斯所开的出版社出版刊行。对他而言,也许是当做文官胜武官的一个纪念品,可是西塞罗深知把言论留下来当做记录的必要性,当初熟谙此道的人不多,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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