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高原上的猪和园圃
新几内亚高原上热带园艺的发展,公元前20000—前5000年3名土著人坐在卢伯克身前,熟练地将独木舟划入水流并避开礁石。他后仰着,身体放松,手在水中划过,头顶明亮的蓝天上有海鸟掠过。
卢伯克正在横渡新形成的海峡,后者将澳洲的最北角与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南海岸分开。在末次冰盛期,这片300千米宽的水域曾是草地,为冰河时代的土著人提供了猎场。到了公元前6000年,即卢伯克搭便船的时候,上升的海平面已经淹没阿拉弗拉平原,切断了最后仅剩的地峡。只有山峰逃过一劫,成为托雷斯海峡上散布的100多个小岛。有的岛上也有山峰,有的拥有环绕着红树沼泽的岩石海岸线,有的则只是小沙洲。 [1]卢伯克抵达的第一批小岛在今天被称为穆拉鲁格岛(Muralug)、莫阿岛(Moa)和巴度岛(Badu)。他发现岛上居民的生活方式与在约克角看到的类似。但随着卢伯克继续向北而行,岛变得越来越小,没有任何人类生活的迹象。有的岛上至今无人居住,另一些则被来自新几内亚的人殖民,尽管很难确定发生的时间,因为考古研究非常有限。 [2] 在公元1898年时,岛上显然有人居住,因为剑桥大学的人类学家哈登(A. C. Haddon)于那年抵达托雷斯海峡调查当地的人类。
他里程碑式的六卷本著作成了对传统土著人生活方式的无价记录。
1770年,博物学家约瑟夫·班克斯(Joseph Banks)搭乘库克船长的“奋进号”(Endeavour )对托雷斯海峡进行了第一次科学考察,哈登的研究即以此为基础。 [3] 除了人类学家和地理学家,伦敦大学学院的考古学家大卫·哈里斯(David Harris)近年来也开始发展哈登的工作。从1974年起,哈里斯一直致力于重建托雷斯海峡岛民的生活方式,不仅是库克船长时代的,也包括公元前6000年卢伯克造访之时——当时这些岛刚刚形成不久。 [4]哈里斯发现,班克斯和哈登在较大的南面海岛上遇到的人类主要是狩猎采集者,更北面海岛上的则是农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烧垦田地上的园艺家。他们每年焚烧林地,种植山药、甘薯和芋头(一种热带的根用作物,至今仍是东南亚许多地方的主食)。他们的园圃中也栽培着香蕉、芒果和椰树。人们还采集野生食物,特别是来自海岛边缘红树沼泽的,并猎杀儒艮取食肉和脂肪。 [5]与造访新几内亚的第一批欧洲人所目睹的相比,哈里斯见到的园艺规模微不足道。低地和高原的大片森林被清理,改成根用作物的园圃。完全不同于澳洲北部临时性的狩猎采集者营地,最早的欧洲探险者看到了强大酋长统治下的人口密集的村落。酋长的财富由他们拥有的猪的数量来衡量,他们还常常相互开战。因此,狭窄的托雷斯海峡分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南面的澳洲狩猎采集者和北面的新几内亚农民。
为何澳洲土著人没有接受农业?1770年,在约克角近海的波塞申岛(Possession Island)登陆的詹姆斯·库克船长提出了这个问题,他发现“澳洲土著人对耕种一无所知”,“令人奇怪的是,考虑到这个地方与新几内亚近在咫尺,后者出产的椰子和其他许多适合养活人类的水果本该很久以前就被移植到这里”。 [6] 在库克和后来的许多人类学家看来,澳洲土著人本可以接受“适合养活人类”的生活方式,却依然继续做狩猎采集者,似乎非常落后。
根据对澳洲土著人的研究,他们专注于狩猎和采集显然不能用缺乏农业知识来解释,因为他们完全清楚如何栽培植物。比如,当约克角的居民采集野生山药时,他们常会留下一部分块根,甚至重新埋入一些,以确保来年还能有收获。 [7] 此外,澳洲土著人与托雷斯海峡岛民的大量贸易往来让狩猎采集者可以直接接触到农民。那么,农业为何没有像从亚洲传播到欧洲那样,从新几内亚传播到澳洲呢?
1971年,来自悉尼大学的彼得·怀特(Peter White)给出了一种答案:澳洲狩猎采集者“只是过得太好了,无须考虑农业”。 [8] 当时,人们对农业的看法已经与詹姆斯·库克的观点,甚至与20世纪60年代末之前的学界观点截然不同。人们不再认为农业是通往文明道路上的必经步骤,一有机会就会被抓住。与澳洲和非洲的狩猎采集者共同生活过的西方学者认定,他们身处人类学家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所说的“原始富裕社会”。 [9]这些狩猎采集者每天工作不超过几个小时,不会因为让人累断腰的耕种和收获而罹患身体病痛,也不像人口密集的农业社群那样面对社会紧张和暴力。因此,彼得·怀特和同事们在1970年提出的问题并非狩猎采集者为何“没能”接受农业,而是什么迫使其他人接受了这种对其生活质量造成如此破坏性后果的东西。
卢伯克从远处第一次望见了新几内亚——葱郁的低地上方,白云扩散成幽灵般的云山。对卢伯克毫无觉察的旅伴留在其中一座岛上,他则独自划着独木舟前往红树林环绕的海岸。一个宽阔的河口将卢伯克引入新几内亚本岛。最初的一段河道仍然相当宽阔,缓缓地从红树林覆盖的河岸下蜿蜒淌过。划了一个小时后,河道一分为二。一条支流的水呈巧克力般的棕色,表明它发源于低地森林;另一条呈乳白色,表明河水曾流经石灰岩,因此发源于山间。为了找到人类定居点,卢伯克必须沿着后一条前进。虽然公元前6000年新几内亚低地上很可能存在大量定居点,但考古学家至今尚未找到。 [10] 于是,卢伯克开始了高原探险。
事实上,最早的欧洲人探险直到20世纪30年代才出现。更早的新几内亚考察者[比如1910年沃拉斯顿(A. F. R. Wollaston)率领的英国鸟类学联盟(British Ornithologists'' Union)]曾认为在海拔1000米以上的地区可能找到除奇异鸟类之外的其他“新奇之物”。但他们不清楚那些新奇之物可能是什么,也不知道存在肥沃的山间峡地,而是认为唯一的山链贯穿岛的中部。 [11]欧洲人与生活在那些山谷中的新几内亚高原居民的最早接触来自1919年德国路德宗传教团。他们保守着自己发现的保密,以防引来同样致力于争取人类灵魂的对手,如浸信会、圣公会、卫斯理派,还有他们最恐惧的对手——法国罗马天主教会。直到20世纪30年代,澳大利亚淘金者才让新几内亚的高原居民为世人所知。1935年,杰克·海兹(Jack Hides)和另一位淘金者吉姆·奥马利(Jim O''Malley)进入其中的一个山间峡谷。海兹后来写道:
“每处山坡上都有耕地,平
静空气中升起的细小烟柱为我们指明了当地居民的家。我从未见过更美的东西。巨大的山链高耸于一切之上,有的地方闪耀着夕阳的色彩。” [12]卢伯克同样来到了高原,但如此规模的耕种尚未开始。随着他逆流而上,红树林被小树取代,他从树上采了些新鲜果实。当河道变直时,他瞥见了远处的群山。但这种不常见的景象很快消失,因为河道进一步变窄,并开始在巨树间蜿蜒行进,天空被遮挡得只剩下狭窄的一条。
旅行变得单调,河畔的植被变成了疯长的灌木,陡峭泥泞的河岸上探出腐烂的树干。 [13] 即使晴天,空气也带着霉味;而在大多数日子里,空气中充满了有机物腐烂的味道。这里时常下雨,水蛭无情地吸着卢伯克的血。作为对这些考验的补偿,偶尔可以看到奇异的鸟类,特别是一种天堂鸟有华丽羽毛。随着地势拔高,还出现了与奇鸟斗艳的其他自然奇迹:在木头上晒太阳的鬣蜥,俯冲入一群亮黄色苍蝇中间的蜂虎和燕子,还有树蕨和开花的攀缘植物。
不过,卢伯克更感兴趣的是首次有迹象表明,附近存在另一种森林居民。一些倒下的树木显然是被石斧砍断的,另一些被焚烧过。他从一条陷入河中淤泥的废弃独木舟旁经过。还有一些灌木丛被清理或干脆被压倒后形成的小径,有的与河流垂直,有的沿河岸延伸一小段后转入树林。其中一些无疑由动物造就,但其他许多是人类的脚留下的。 [14]卢伯克泊好独木船,他离开河流,开始沿着一条这样的道路前往今天的瓦吉河谷(Wahgi valley)。空气仍然炎热潮湿,并带有霉味。天光昏暗,被蒙上了一层绿色。树冠只是偶尔露出缝隙,让阳光直射到森林的地面上。有新的气味飘来——有的像忍冬,有的像腐烂的水果。还有新的声音传来,可能是他之前听到过的鸟兽叫声,但现在被困在错综复杂的森林中而变得模糊。也可能是人声。小径继续穿越树林,沿着河岸朝山脊前进,卢伯克可以看到大片森林爬上山峰,消失在浓密的云层下。
云层下的森林位于海拔4000米处。公元前6000年,森林刚刚达到这样的高度。在末次冰盛期,气温降低和降雨减少将森林限制在海拔2500米以下。那时没有高原森林,而是代以点缀着稀疏灌木和树蕨的开阔草地。山顶上形成了冰川,并向较高的山间峡谷延伸。 [15]草地可能曾是很好的猎场。在树林边界线附近发现过两处遗址,但 都 无 法 提 供 多 少 关 于 人 类 在 高 原 做 过 什 么 的 信 息 。 科 西 普(Kosipe)遗址发掘出一堆器物,包括在海拔2000米以上找到的斧头,有的在公元前27000年就被留在那里。附近仍然生长着茂密的果树和坚果树林,暗示可能曾有季节性出发采集食物的人类生活在科西普。 [16] 侬布(Nombe)石窟的海拔较低,位于1720米处,在公元前27000—前12500年间偶尔有人居住。除了石器,洞中还发现了一些地栖和树栖动物的骨头。侬布的人类居民似乎与当地的野生犬科动物——被称为“塔斯马尼亚虎”的袋狼做了分时使用的安排。那里还找到了各种林中食草动物的骨头,但仍不清楚它们和其他动物是人类还是袋狼的猎物。 [17]随着公元前9600年开始的全球大幅升温,森林开始扩展到3000米以上,追随已经登上更高海拔的灌木。与全球趋势不同,气候的季节性似乎变弱而非加强了。 [18] 又过了两千年,那里的森林变得很像卢伯克在前往瓦吉河谷途中或者我们今天所看到的。
河谷上游位于巴布亚新几内亚中部哈根山(Mount Hagen)以西大约20千米。传教士们在1933年第一次来到那里,发现了一系列由独裁头领统治的小帝国。他们的财富和权力靠拥有的猪、女人和珍贵贝壳的数量来衡量,这些都通过部落间的复杂贸易体系获得,人类学家称之为莫卡(Moka)交换。女人和下层男性在园圃中工作,耕种山药、甘薯和芋头。村落间冲突频繁,这是头领们扩大和巩固自身权力的手段。
传教士与紧随其后到来的淘金者和政府官员被视作精灵世界的来客。他们能提供看似无穷无尽的令人垂涎的钢斧和海贝。此举破坏了传统的仪式性交换体系,而那是头领们确保自己财富的基础。冲突同样被禁止,欧洲管理者开始取代传统首领的权威。因此,20世纪60年代初,当人类学家安德鲁·斯特拉森(Andrew Strathern)为了展开一项对头人社会的经典研究而与瓦吉河谷的卡维尔卡(Kawelka)部落共同生活时,传统生活方式已经因为同西方人接触而发生了巨变。
[19]差不多在那个时候,卡维尔卡部落的成员回到了瓦吉河谷中被称为库克沼泽(Kuk Swamp)的部分。1900年,在部落冲突中败北后,他们曾放弃那片土地,所有此前的耕作痕迹早已被一层厚厚的草所覆盖。 [20]库克沼泽位于海拔1500米处,今天看来,那里是一片广袤的草原,几乎完全没有树林。沼泽的北面和东面是高耸狭窄的艾普(Ep)
山脊,那里的草要短得多,还生长着该地区仅有的树林。不过,这些并非瓦吉河谷最早森林的一部分,而是为种植农业而将该地区完全清理后长出来的。南面是泽地,西面的丘陵被排干水的土地分开。
回归库克沼泽后,卡维尔卡部落开始在周围的干地上建立园圃。3年后,由于领土权获得邻近部落的认可,加之人口增长,他们开挖了大量排水沟,试图开垦沼泽本身。但在1969年,政府决定亲自开发库克沼泽的大片区域,包括建立一个农业研究站,并限制了卡维尔卡部落的扩张。20世纪70年代,在对该研究站的发掘中,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的杰克·戈尔森(Jack Golson)发现新几内亚高原拥有古老得多的农业历史。
公元前5500年,约翰·卢伯克来到库克沼泽上方的一片空地,小径把他带到湿地西面的山丘上。这片土地与20世纪的传教士和考古学家们发现的开阔草原完全不同。整个末次冰盛期,已经在这个海拔生长、演化了好几千年甚至数百万年的森林大致未受破坏。但沼泽周围的干地上出现了森林消失后留下的空地,灌木和草占据了其中一些空地,形成杂乱的矮树丛。卢伯克所在的空地上,树林不久前刚被清理——烧焦的树桩暗示人们曾在此使用了斧子和火。于是,阳光得以倾洒到仅存的少数树木和植物上。
正当卢伯克蹲下身查看这样的一株植物时,他的注意力被绝对更令人惊讶的东西所吸引——那是一头多毛的棕色肥猪,长着白色的獠牙,正睡在自己挖出的坑里。卢伯克小心地接近它。猪动了起来,卢伯克停下脚步。猪咕哝着站起身,它的体型让卢伯克先是大吃一惊,然后感到恐惧。猪向前走来,抽了抽鼻子,又发出咕哝声。它试图再前进一步,但被拴绳阻止——用树皮纤维编成的绳子把它拴在一根木桩上。猪不太用力地挣扎了一下,然后满不在乎地回到泥坑中打滚。
从空地的边缘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人们工作的湿地,他们是卢伯克坐着独木舟穿过托雷斯海峡后看到的第一批人。
在大约0.5平方千米的土地上,森林已被清理,现在覆盖着形形色色的植物。10到12名男女正用木锹挖掘,他们皮肤黝黑,只穿着用树叶和草制成的短裙。灰色黏土堆成的长长矮丘是他们劳作留下的痕迹,一条直沟穿过湿地,连通最南端的泽地和北面边缘流淌的河。
卢伯克走下山坡,来到那些植物中间,发现许多生长在水沟网络间的圆形小岛上,水沟本身也长满了叶子茂密的植物。小岛上种的是香蕉树,还有另外几种卢伯克在穿越森林途中经常看到的绿叶植物。
他在森林里见过其中一种树状植物,但从未像这里那般高大茁壮。这些植物的茎秆很粗(较大植株的可以称得上树干),上面生长着叶子,叶子螺旋式脱落,留下开瓶器样的痕迹。茎秆本身长出了根,似乎支撑起了植株。事实上,某些较大植株的茎秆底部已经完全腐烂。
沟中植物的生长环境要潮湿得多,主要是一种具有巨大心形叶片、呈浅绿色的植物。长长的茎秆顶端,许多叶片尚未张开。卢伯克采下一个新芽,在指间碾压,挤出里面的汁液。汁液味道刺鼻,他的鼻孔和皮肤开始刺痛。
人们正在挖一条灌溉渠,比被抬高田地边界的水沟要大得多。这条沟笔直地延伸了几百米,显然是为了带来源源不断的水流。挖掘工作非常艰难,因为沟已经有齐腰深了,黏土搬起来很沉,潮气让人透不过气。“锹”只是对他们所用工具的一种形容,其实不过是些扁平的木棒。很快,卢伯克也拿了一支“锹”挖起黏土,然后徒手搬开。
[21]当大多数人在挖掘时,另一些人将部分黏土搬到小岛上,使其进一步高于周围的水沟。还有人在植物周围除草,去掉生病的叶子,杀死一些虫子并留下另一些。一个女人在水沟里的茂密植物间穿梭,摘下一些新鲜的嫩叶。她非常小心地避免伤害到这些植物,似乎完全没有像卢伯克接触类似的叶子时那样感到刺痛。
几小时后,人们决定结束当天的工作。卢伯克跟随其他工人前往小溪,洗去身上的泥土并喝了个饱。然后,他们一起沿着小径走进森林,来到另一片空地。这里至少有20座小屋,每间小屋用弯折的树枝做成拱顶,再盖上香蕉叶。篱笆建在一片种植作物和一个猪圈周围。
村中点燃了几个火堆,其中一个在缓慢燃烧,孩子们跑过来欢迎归来者。从库克沼泽采来的一筐筐叶子被交给坐在火边的一名老妇人,人群四散休息。
那天晚上,火堆被再次点起,至少有30个人聚集起来享用从地里采来、由老妇人准备好的叶子。叶子被捣碎并浇上果汁,然后用香蕉叶包好,放在滚烫的石头上烹饪。
戈尔森对库克沼泽的发掘找到了古代排水沟的痕迹,在库克农业研究站的现代排水沟底部和侧面发现了木桩留下的坑洞。后续工作找到了更多的此类水沟,最早的建于公元前8200年左右,另一组晚了大约3000年。 [22] 卢伯克参与挖掘的第二组沟渠包括深达2米的长灌溉渠,以及一个由浅得多的水沟形成的网络,创造出了星罗棋布的小岛。后来,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沟渠的数量变得更多,排布更加有序,而且覆盖了更大的面积。 [23]戈尔森认为,这些沟渠提供了高原上最早的农业活动的证据——这是人们将在20世纪看到的头领社会发展的最初阶段。不过,由于缺少植物残骸、器物和定居点痕迹,尚不清楚公元前5500年所尝试的究竟为何种农业。但土壤能告诉我们很多信息。
在最深的现代沟渠底部有一层厚厚的泥炭,那是由谷地好几千年来的腐烂植物形成的。泥炭层中留下了一些凹坑和桩孔,然后填满了覆盖整个地区的灰色黏土。黏土的形成似乎很快,在公元前8200—前5500年间沉积了10厘米。戈尔森认为,这种黏土是沼泽周围的干地土壤的残余,最早的开荒导致水土流失,这些土壤被冲进了谷底。 [24]他表示,黏土下方和上方的凹坑可能是猪打滚的泥坑,因为它们看起来就像是被拴住的动物留下的。
除了在土壤中留下显微证据的本地香蕉树,我们对生长在库克沼泽的植物只能猜测。 [25] 现在新几内亚最重要的作物甘薯无疑不在此列,因为它直到3个世纪前才传到岛上。 [26] 芋头是最可能的候选者,也就是生长在排水渠中并刺痛卢伯克手的那种植物。戈尔森没有发掘出芋头的残骸,但这可以用保存条件差来解释。 [27] 芋头曾被认为是外来植物,最初在印尼种植。不过现在看来,它很可能出自新几内亚本土,在岛上被独立驯化。 [28] 芋头是今天传播最广的热带作物之一。20世纪30年代,当新几内亚高原居民第一次与外界接触时,这也是当地的一种关键作物。它的叶子和地下球茎都能作为蔬菜。虽然可以忍受高海拔,但芋头需要充足的水才能茁壮成长,因此它也许是库克沼泽种植作物的最佳候选。
另外3个可能的候选是山药、西米树和露兜树(这种树形植物拥有开瓶器般的茎秆)。 [29] 澳洲北部的狩猎采集者利用三者的野生品种,新几内亚高原居民则把它们变成了种植作物。露兜树别名螺丝松,因为能提供大量果实,它们的树林在近代被贪婪地守护和打理着。其他许多绿叶植物(包括甘蔗)可能也很容易在库克沼泽种植——人们曾经从森林和沼泽采集这些植物,现在则为它们灌溉除草,也许还从其他地方移植它们。 [30]正如公元前12500年马拉哈泉村周围的林地,或者公元前8000年古伊拉纳奎兹周边的灌木林地,“野生园圃”一词是对公元前5500年库克沼泽最合适的描绘。用“农业”来称呼戈尔森的发现很可能名不副实。库克沼泽的野生园圃代表了某种形式的集中植物采集,与过去的狩猎和采集没有根本性区别。事实上,对森林的干预可能要上溯到人类抵达新几内亚伊始。 [31]然而,是什么促使人类选择湿地种植而非简单采集,这个问题仍未解决。可能是因为迅速增长的人口无法仅从干地森林中获得足够的食物。 [32] 湿地可能提供高得多的产出——但必须首先投入大量劳动来排干积水。不过,就像我们在考虑墨西哥瓦哈卡河谷南瓜种植的起源时那样,没有证据表明存在人口压力。事实上,我们对20世纪30年代以前的新几内亚人口水平一无所知。
当肯特·弗兰纳里面对这种困境时,他认为来自瓦哈卡河谷的古伊拉纳奎兹人可能试图让植物性食物的获取变得更加稳定。对于在库克沼泽——可能还有当时新几内亚高原和低地上其他地方——清理树林与开挖沟渠所投入的劳动来说,这是最有力的解释。 [33] 结果可能是,全岛出现了一些零星分布的地点,那里的植物性食物在每年的特定时间可以确保收获。这些地点能让通常分散的各群体集中起来并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因此,排干沼泽可能不仅是为了食物,也存在社会动机——类似公元前9500年西亚哥贝克力石阵附近种植野生小麦的可能动机。
从也种植植物的新几内亚狩猎采集者到也采集野生食物的园艺家,这种转变可能与卢伯克看到的在库克沼泽的泥坑中打滚的猪有关。猪显然是从印尼被引入新几内亚的,它们在前者那里被驯化,也可能源于中国,在传入印尼时已经驯化。 [34] 虽然猪擅长游泳,但即使在海平面最低时,前往新几内亚的最近距离也有将近100千米,因此它们应该是被船运来的。
一些考古学家确信,猪在公元前6000年就来到了新几内亚,依据是洞窟沉积层中的猪骨,后者被认为至少有这么古老。事实上,有个样本被认为有1万年的历史。但从寥寥无几的放射性碳定年数据来看,猪的存在不超过区区500年。 [35]无论是公元前6000年还是晚近得多,一旦来到岛上后,猪将成为种植植物的麻烦,甚至可能对其造成严重危害。无论野生还是家养,它们一样可能喜欢森林和野生园圃中的许多本土可食用植物。有毒的芋头除外,但当猪在沟渠中掘食根茎时,甚至这些植物也会被刨起。
[36] 因此,种植者需要在园圃中搭建篱笆,将自然和人类文化的世界隔开。这种实体障碍可能还在狩猎采集者和园艺家之间形成思想上的障碍,导致人们将自己局限于这个或那个世界。
随后几天里,卢伯克留在库克沼泽,帮着修完排水渠,并在芋头、香蕉和露兜树周围除草。之后,他决定是时候离开了:随着公元前5500年的过去,他的澳洲史前之旅也走到了尽头。不久,村民们将散入山间,继续狩猎和采集野生食物。等到香蕉成熟而芋头可以挖掘时,他们将回到库克沼泽。现在,他们很高兴能离开——他们生来不喜欢定居在一个地方,这种状况将持续几千年。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卢伯克爬上哈根山的山坡,穿越林木线进入高山草地。他从一处岩壁向东望去,看到了太平洋。附近有一些大岛,后来将被称为俾斯麦群岛(Bismarck Archipelago),地平线上还散落着未来的所罗门群岛(Solomon Islands)。
那些岛上有人生活,很可能靠船只在岛间往来。最早前往所罗门群岛的跨海之旅发生在公元前30000年,虽然深入太平洋的更长航行还要再等上几千年才会有人尝试。当海平面在末次冰盛期下降时,岛间的往来一定更加方便。当时,一种名为袋貂的树栖有袋类动物成了岛上的新的居民。尚不清楚袋貂是被有意带到岛上以充实野生猎物,还是“搭了便船”。但考古学家在新爱尔兰的石窟中发现,它们的骨头和热带冰河期猎人的石器埋在一起。 [37]卢伯克继续攀登,直到他可以从另一处岩壁上向南眺望:他看见了更多小岛和托雷斯海峡,然后是澳洲北部。他用1.2年的时间行进了6000千米,从塔斯马尼亚的库提基那洞来到现在的位置。捕猎沙袋鼠和月光下的葬礼、沙漠和红树沼泽、决斗者、彩虹蛇,在遍布水蛭的溪流中划独木舟——这些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就像蔚蓝的天空那么清晰。他遗憾没有时间攀登澳洲东部的山峰,穿越西部沙漠,和阿纳姆地的艺术家们共处更长时间,看看巨袋鼠是否真在墨累河的林地中觅食。又走了一个小时,卢伯克接近了峰顶,可以眺望北方和东方。在那些方向不仅有印尼、中国和日本,还有另一段穿越人类历史之旅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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