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牧人和“基督之子”
安第斯山的动植物驯化和沿海的采集者,公元前10500—前5000年
四肢酸痛的约翰·卢伯克正在躲避寒风,他又感到一阵眩晕。[1] 岩石那边是一片草原,更远处的湖泊与遥远的天空融为一体。卢伯克正置身秘鲁安第斯山脉的高山草原,早已离开热带。随着他攀上陡峭的山谷,森林变成了林地,然后又变成稀疏而低矮的树木。空气变得稀薄,他身心俱疲,感到恶心。
高山草原由4000米高的延绵山丘和多石峭壁组成,其间分布着小溪,点缀着湖泊。 [2] 卢伯克面前的那个湖是他见过最大的,后来将被称为胡宁湖(Lake Junin),位于比它大得多且更为著名的邻居的的喀喀湖(Lake Titicaca)东北800千米处。
卢伯克需要造访高山草原,因为那里最终将成为印加人的家园。
他们巨大的城市、道路和庙宇将会在他此行结束几千年后出现,但他们文明的基础现在正在他面前的平地上吃草。并非一只,而是一整群像鹿那么大、生有长脖子和尖耳朵的动物,它们是将成为重要肉类和毛料来源的小羊驼的祖先。
在高山草原乃至整个热带以外的南美之行中,卢伯克都遇到过一种外形相似但体格更大的骆驼科动物,它们被称为原驼。原驼同样成群生活,但喜欢更低的海拔,而且不那么依恋溪流和湖泊。原驼是另一种关键家畜的祖先,即大羊驼,后者具有宽大的脊背,将成为安第斯峻岭间的主要运输工具。
卢伯克见到的所有动物都是野生的,这种状况还将持续几千年。
现在是公元前10500年,已经在高山草原生活了许多代的人们把它们当作猎物。一群猎人来到卢伯克身边,风声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和说话声。来者共有8人,穿着厚厚的兽皮,手执石尖投矛。几分钟后,4人向远离湖泊的方向走去,其他人坐下检查自己的武器,他们需要确保矛尖牢固而锋利。有人从包中取出一把骨锥,狠狠地朝矛尖上砸去,在接近尖头的地方凿下一小块石片。这让矛尖变得对称,增强了它的穿透力。
休息1小时后,人们开始向羊驼群进发。卢伯克不再感到眩晕,于是跟着他们攀上山崖,朝湖边走去。他们缓慢而安静地走着,很快开始蹲伏在齐膝高的草丛中。不久,他们腹部着地,在湿草间朝一头正在吃草的羊驼一寸寸地匍匐前进。他们的目标是驼群的首领,这头雄驼很少离开自己的妻妾,并确保它们待在领地范围内。
羊驼一度感到不安,它抬起头,嗅嗅空气,疑惑地四下张望。没有看到或听到任何东西后,它又低头吃草。卢伯克再次和猎人们一起移动,他如此接近羊驼,以至于可以听到它牙齿扯断和碾磨坚硬草茎的声音。
有人微微点了下头,猎人们站起身,一起掷出投矛。武器没有击中目标,但希望并未完全破灭。卢伯克看到猎人们开始追击,他们驱散母兽,将雄驼径直赶入另一片投矛中。掷出投矛的是潜伏在驼群另一侧河边芦苇丛中的其他猎人。
当天晚上,卢伯克与猎人和他们的家人们一起坐在湖泊南边石灰岩山崖间一个大山洞的洞口。人们在洞口砌了矮墙,以阻挡夏天居住期间刮个不停的风。向北望去,可以看到湖水彼岸遥远山巅的壮观景象。随着暮色降临,白雪皑皑的山顶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当斯坦福大学的约翰·里克(John Rick)在1974—1975年发掘帕查马切洞(Pachamachay Cave)时,他发现了许多野生小羊驼的骸骨,以及用来捕猎它们的投矛。 [3] 来自公元前10500年的遗存被深埋于后来许多代居住者留下的废弃物下,因为那个山洞被继续使用了9000年。尽管那里最早的居民以狩猎野生小羊驼和原驼为生,最后的居民却成了驯化的小羊驼和大羊驼的牧人——这种经济转型很可能是随着从狩猎到放牧的逐步变迁发生的,而非生活方式的突然改变。虽然无从得知上述转型具体发生在何时,因为这4种动物的骨骼几乎一样[4] ,但最合理的猜测是在公元前5000年左右。当时,骆驼科在被杀死的动物中开始占据绝大多数,不仅是帕查马切洞,秘鲁高山草原所有被发掘的山洞都同样如此。而在此之前,猎人们捕杀的猎物品种更加丰富,包括鹿类和鸟类。
也许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公元前5000年左右,新生和幼年动物的骸骨比例从约四分之一增长到二分之一。 [5] 研究美洲食物生产起源的顶尖专家,史密森尼学会的布鲁斯·史密斯(Bruce Smith)认为,这反映了当动物被关在拥挤的畜栏里而传染病肆虐时幼崽死亡率的上升。幼畜中如此之高的疾病致死率也是今天大羊驼群的普遍特征。[6]约翰·里克的研究结论是,公元前10500年之后不久,高山草原的猎人们在最大的山洞中永久定居下来。可能存在过多个群落,以湖泊盆地为中心,各自使用一块领地,其中包含一个作为主要居所的山洞。帕查马切洞中的器物密度和类型,以及墙壁和不断清理的证据暗示,这个山洞绝非居无定所的狩猎采集者的临时和短期的居住地。因此,与西亚的纳图夫人一样,定居生活可能是通向农业的关键一步。但在这个案例中,定居是畜牧而非种植的序曲。
我们很容易想象定居猎人们对被抓到洞中的成群猎物有了深入了解,很可能认出其中的许多个体,特别是控制妻妾的雄性。其他雄性成群生活,可能很快成为主要猎物,因为它们是可以牺牲的——失去它们不会威胁整个种群的生存和繁衍。除了有选择地捕猎,人们可能还在恶劣的冬天为畜群提供草料,从而控制它们的迁徙。受伤或成为孤儿的动物可能得到照料,最终成为驯化畜群的基础。驯化畜群的出现可能在从野外引入另一个物种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但那并非动物而是植物:藜麦。
在安第斯山脉高海拔盆地和峡谷中,藜麦是主宰早期史前食物生产经济的两种植物之一,另一种是土豆。 [7] 作为藜科植物的一员,藜麦成了印加人的关键作物,至今仍被珍视其高蛋白含量的穷苦农民所种植。成熟后的藜麦会长出齐腰高的彩色种穗,收割后被用来制作饼干、面包和粥。野生和驯化藜科植物的两个关键区别与西亚的野生和驯化小麦一样:驯化品种会“等待收割者”,而且不会延迟发芽,使同一批作物同时成熟。
最早的藜麦来自胡宁湖盆的另一个山洞,距离帕查马切洞不超过30千米,发掘者同样是约翰·里克。帕瑙劳卡洞(Panaulauca Cave)
中发现了相似种类的器物和动物骨骼,很可能是另一群在高山草原定居的狩猎采集者的大本营。来自公元前5000年的帕瑙劳卡洞的藜麦种子具有堪比驯化品种的纤薄“种皮”,表明它们延迟发芽的能力被削弱了。因此,当时的山洞周围或许已经生长着成片的藜麦,可能位于大羊驼或小羊驼的畜栏附近,甚至是昔日的畜栏之内。
骆驼科动物喜欢吃野生藜麦,但无法消化种子。这些种子完好无损地通过它们的肠道,常常被带到远离原先植株生长的地方,埋入一堆堆天然肥料中。布鲁斯·史密斯认为,如果早期牧人开始在夜间将畜群赶入围栏,那么成片的藜麦可能已经在有机土壤中茁壮成长。仅仅通过搬迁畜栏和用篱笆保护这些新生的植物,定居点附近很容易就会出现丰富的食物来源。然后,只需要除草、浇水和运输等简单的种植步骤,就能让这些植物开始微妙和无意识的基因改变,使得野生藜麦成为驯化品种。
另一种植物也在安第斯山被驯化,地点可能是的的喀喀湖盆地。
但与藜麦不同,自打16世纪时被从南美带到欧洲后,这种植物就在全球历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那就是土豆。今天的南美有多种野生和种植的土豆,的的喀喀湖是其基因多样性的中心,这表明那里是驯化品种最早出现的地方。
在湖盆和周围的河谷中都未发现早期种植的考古痕迹,但这很可能反映了对露天定居点的搜寻还不够。几乎所有发掘都位于高地洞穴中,那里不可能提供关于秘鲁中部史前生活的完整画面。布鲁斯·史密斯相信,一旦此类露天定居点被发现,将能证明土豆的驯化是与大羊驼、小羊驼和藜麦的驯化同时发生的。
另一个物种可能也涉及其中:豚鼠。约翰·里克在帕查马切洞发现过这种动物的骸骨,我们知道它们在成为驯化的肉食来源前,曾在安第斯山各地被大量捕猎,但尚不清楚驯化发生的确切时间。与西亚的老鼠一样,野生豚鼠可能被人类垃圾或庄稼这样可靠的食物来源吸引到最早的永久定居点。高繁殖率和便于在狭小区域内饲养让豚鼠很容易被驯化——这些特点也让它们成为今天孩子们的理想宠物。
帕查马切洞的一天慢慢开始了。约翰·卢伯克在黎明时醒来,发现其他人大多仍在梦乡。他们睡在山洞的后部,柔软的草垫和兽皮让那里舒适而温暖。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洞口给孩子喂奶,旁边有几个孩子在摆弄着木棍。一名男子醒来,拨旺了闷烧整晚的火堆。随着其他人开始起身,人们从柳条篮子里取出一些刺球投入灰烬中。这些是呈圆丘状的梨果仙人掌的果实,在整个高地草原地区都能看到。几分钟后,它们被从灰堆中拨出或扒出。现在,这些没了刺的多汁果实被分发给大家,擦干净后整个啃食。
帕查马切洞居民所吃的所有植物性食物都来自野生品种。密苏里大学的德博拉·皮尔索尔(Deborah Pearsall)分析了发掘出的残骸,从中发现了大量品种,虽然只有那些偶然在火中被烧焦的才有机会保存下来。 [8] 一些残骸很可能来自采集作为食物的果实和种子,例如梨果仙人掌和藜麦,另一些则扮演了药用角色。比如有90种大戟属植物的种子,这些植物被广泛用于今天安第斯山人的土药方中:其中一些的白色浆液被用作泻药,另一些的块茎碾碎后能帮助缓解胃痛,还能制成皮炎药膏。
卢伯克吃了一小块干羊驼肉和几个梨果仙人掌,然后离开胡宁盆地,踏上了翻山越岭前往的的喀喀湖的充满挑战的旅程。他从那里穿过一系列迷宫般的峡谷,下到今天秘鲁的沿海地区。公元前10000年,他抵达了贫瘠多尘的山麓地带,绿树成荫的狭窄山谷从中间穿过,形成一条条带状的绿洲。这里比山上温暖,但对热带来说还是凉爽得异乎寻常,尤其是当沿海丘陵常常被浓重的灰色雾气笼罩时。
当卢伯克来到哈古埃峡谷(Quebrada Jaguay)北岸的一小堆圆形房屋旁时,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前往8千米外的河口捕鱼的独木舟也回来了。在昏暗的暮色中,沉重的渔网正被拖上岸。卢伯克加入其中,将鱼倒进筐里,并解下那些被植物纤维的绳索缠住的鱼。
这些半地下的茅舍用枯树枝、黏土浆和粗木桩建成。烟雾穿过屋顶飘出,很快诱使卢伯克坐到屋内的火堆旁。茅舍之间是狩猎采集者生活会留下的典型废弃物:一堆堆制作工具留下的废料,准备制成纤维的根,用于制作篮子的灯芯草。岸边是火堆和烧烤坑的余烬。
卢伯克发现这些沿海居民正处于变化中。人们已经在同一区域生活了将近1000年,期间一直靠捕鱼和捡拾蛤蜊为生。这个定居点曾是每年从沿海前往山里的旅行者们的营地。在高原之行中,他们狩猎原驼并采集黑曜石——这种火山玻璃在石器时代的整个世界都受到珍视——返回时带着尽可能多的收获。但人们已不再进行这种山间之旅,因此卢伯克没有看到黑曜石。
现在,人们虽然每年会前往三四个定居点,但一整年都待在沿海地区。他们前来哈古埃峡谷是为了一个特别的目的:捕捉大量出现在河口的石首鱼和采集丰富的蛤蜊。与此同时,他们还会修整茅舍、从谷底采摘瓜类。鱼群离开后,人们将起身前往一年中的下一个定居点,可能开始诱捕鸬鹚或捕捞鳀鱼。 [9]哈古埃峡谷发现于1970年,但直到1996年,才由缅因大学的丹尼尔·桑德怀斯(Daniel Sandweiss)开始对其展开发掘。 [10] 由于缺乏任何具有独特形状的石器——比如卢伯克在火地岛看到的鱼尾形矛尖或是亚马孙的三角形矛尖——在放射性碳测定之前,桑德怀斯不清楚那些鱼骨、蛤壳、烧焦的石头和柱孔有多么古老。当测定结果显示从公元前11000年开始就有人生活在哈古埃峡谷边缘时,该遗址马上被誉为重大发现。它证明了秘鲁最早的人类如何善于利用海洋资源,暗示他们拥有船只且掌握了捕鱼技术。它还提供了早期美洲人生活方式多样性的又一证据。
随后的几周里,卢伯克与这些沿海居民待在一起,帮助他们编结纤维,和他们一起外出捕鱼,陪他们造访邻居,并关注着不断变化的大海和天空。旅行期间,他注意到许多地方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沉积物——有时是细沙,有时是粗石。在一处谷口,树干周围的沉积物达到了齐腰深;在另一些地方,树木显然被推倒和压断了。有一次,他看到一片像是特别深的考古发掘留下的垂直切面。河水切削了陡峭的谷壁,一大块沉积物掉入河中,留下垂直的切面。他在切面中看到一座茅舍被压垮的墙壁、木头和火炉。
1万多年后,美国地质调查局的大卫·基弗(David Keefer)有了类似发现,当时他正在勘察塔卡华伊峡谷(Quebrada Tacahuay)——位于卢伯克前往的渔村以南约50千米的山谷——建造新公路时挖出的沉积物切面。 [11] 在厚厚的两层粗石间,他发现了公元前10800年的火炉和垃圾堆的痕迹 [12] ,这是一个被暴雨导致的泥石流突然淹没的定居点的遗迹。
当获得更多定年数据后,基弗和他的同事们意识到秘鲁南部的海岸线在公元前10800—前8000年间曾遭受过4次大规模泥石流。这种对地貌的反复破坏只有一个原因。基弗发现了“基督之子”——更为人所知的是其西班牙语名字“厄尔尼诺”——已知最早的手笔,它还将继续给现代世界带来灾难。 [13]厄尔尼诺是由热带太平洋上海面温度和气压模式的改变引起的。
每2到10年,中美和南美沿岸就会出现大量温暖的海水,扰乱洋流并阻碍下层较冷海水中的营养物质抵达海面,此时就会发生厄尔尼诺现象。鱼群因此抛弃那些地区,寻找较冷且富含养分的海域。这会对渔业产生灾难性的影响——渔业在公元前10000年只支持着不过几百人的生计,现在却维系着数以百万计的生命。影响更大的是气压变化对世界各地的局部气候模式造成的破坏。
暴雨肆虐美洲太平洋沿岸,造成大面积的洪灾,而东南亚则遭受旱灾。计算机模型预测,厄尔尼诺现象的频率和强度可能随着全球变暖而加剧。大卫·基弗的发现似乎印证了这点,因为此类现象在冰河期末每700到800年才会出现一次,但在过去150年时间里加剧到以区区10年为周期。这种变化很可能只是自然的全球变暖造成的,该过程在公元前7000年达到顶峰。因此,我们不知道在接下去的100年间,人为全球变暖引发的厄尔尼诺现象将造成什么样的环境和经济影响。
虽然我们只能猜测公元前10800年塔卡华伊峡谷的事件和损失,但1997—1998年秘鲁沿岸遭遇的灾难提供了关于厄尔尼诺力量的生动写照。 [14] 太平洋中形成了一片深400米,面积相当于加拿大大小的温暖海水。随之而来的暴雨从1997年12月开始侵袭太平洋沿岸,影响很快达到灾难程度。6个月时间里,因雨水而泛滥的河流和泥石流摧毁了300座桥,冲毁了整片村庄,让50万人无家可归。渔业被彻底破坏,港口被摧毁,为疾病传播创造了理想条件。海水深入内陆15千米。袭击沙漠城市特鲁希略(Trujillo)的洪水冲垮了该城最古老的公墓,古代的棺椁和尸体漂浮在街道上。面对如此可怕的景象,城市的领导人让被围困的市民在1998年3月一个暴雨如注的星期天向上帝请求宽恕。
也许公元前10800年当定居点被摧毁时,人们也是那样做的。面对厄尔尼诺(耶稣之子)的力量,人们还能做什么呢?
一对鸬鹚短暂地出现在月光中,它们低低地从水上飞过,翅尾几乎触及海面。随着云朵遮住月亮,它们消失在黑暗中,从海滩上退去的波浪吮吸着沙子。深夜坐在一处岬角上的卢伯克瑟瑟发抖,被太平洋惊得目瞪口呆。
是时候离开南美了。当卢伯克步入黑暗中时,他的思绪回到了在蒙特贝尔德喝热茶的场景。然后是火地岛的马肉,亚马孙的鱼,在安第斯山伏击羊驼,在哈古埃峡谷采集蛤蜊。他疑惑蒙特贝尔德人是否真是最早的美洲人,疑惑岩画的意义,疑惑人们为何成为牧人而非猎人。冰河时代后的南美是一片拥有不寻常人类和未解疑问的大洲。但现在他必须前往墨西哥和北美,找出猛犸和克洛维斯时代之后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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