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跃入模因池
——侯世达(1983)
“整个生物圈,从其结构的普遍性(都基于遗传编码)看来,似乎是一个独一无二事件的产物。”法国生物学家雅克·莫诺在1970年写道,“如果一个事件是独一无二的,或许生命的出现就是如此,那么在这个事件确实出现之前,它出现的几率是无限小的。宇宙并非必然要孕育生命,生物圈也并非必然要孕育人类。我们人类不过是恰好在蒙特卡洛的赌场里押中了号码。意识到这点,就像一个人在赌场刚刚赢得了一百万,毫不奇怪我们人类也会略微有点奇怪、不真实之感。”
莫诺曾因发现了信使RNA在传递遗传信息中的作用而共同分享了1965年的诺贝尔奖。与其他许多人一样,他在这里也不仅仅是把生物圈看作一个抽象概念:相反,生物圈是一个实体,它由地球上所有或简单或复杂的生命形态组成,其中充满了信息、复制和进化,以及将一种抽象转化为另一种抽象的编码等。这样的生命观远比达尔文当初所想象的更抽象、更数学化,但其中的基本原则却并没有改变——自然选择导演着整个演出。现在的生物学家,在消化吸收了通信科学的方法论和词汇后,也开始为理解信息作出自己的贡献了。莫诺提出了一个类比:正如在无生命世界之上有生物圈,在生物圈之上也有个“抽象王国”。那么这个王国的居民又是什么呢?是思想。
莫诺注意到,思想有“传播力”(“或者说,感染力”),并且有些思想的传播力要强于其他。强传播力的例子之一是,某种影响了一大群人的宗教思想。比莫诺更早几年,美国神经生理学家罗杰·斯佩里也曾提出过类似的想法。他认为,思想与其所安身的神经元“一样真实”,并且思想拥有力量。
莫诺曾表示“不会冒昧提出一个思想的选择淘汰理论”,但有人愿意一试。
理查德·道金斯就在基因进化与思想进化之间建立起了他的联系。在他看来,主角是复制子,至于复制子是否由核酸组成则无关紧要。自然选择的规律是,“所有生命通过可自我复制的实体的生存差别[有的复制子存活,有的死亡]实现进化”。哪里有生命,哪里就一定有复制子。或许在其他世界里,复制子也能从硅基化学物质中产生——又或者完全与化学物质无关。
完全与化学物质无关的复制子,这是什么意思?“我认为,一种新的复制子最近已经在这个星球出现,”道金斯在他1976年的处女作结尾这样宣称,“它已经显露无遗。它虽然仍处于婴儿期,还在其原生汤里漂游,但它进化的速度已让古老的基因望尘莫及。”这“汤”就是人类文化,传递载体就是语言,而产卵场就是大脑。
道金斯替这种无形的复制子起了个名字,叫做模因。这成为了道金斯最为人所记的发明,其影响远大过他的自私的基因,以及他后来对宗教信仰的批判。他写道:“模因通过一个广义上可称为模仿的过程在一个个大脑间跳转,从而在模因池里传播开来。”各个模因会相互竞争,以争夺有限的资源,如大脑的运算时间或带宽,或者说大脑的注意。以下是模因的一些例子。
思想。无论一个思想只是出现一次,或是多次出现,它可能在模因池中生存昌盛,也可能在其中消失湮灭。道金斯所举的一个例子是,信仰上帝——这是个古老的思想,不仅通过文字,也通过音乐和艺术自我复制。相信地球绕着太阳转,这也是一种模因,并在与其他模因的竞争中生存了下来。(符合真理也许是帮助模因生存的一项有益属性,但也只是其成功属性中的一个。)
旋律。下面这段旋律
流传了数个世纪,遍及各个大洲。而下面这段旋律
曾一度满大街都是,虽然流行时间短暂,却是以快得多的速度传给了大量人。
流行语。“上帝成就了何等的事啊!”这句取自《圣经》的话很早就在不止一种媒介上迅速传播开来。而“仔细听好了”(“read mylips”)这个说法则在20世纪后期的美国经历了一番不寻常的历程。
与其他模因一样,“适者生存”这个模因也有众多突变(诸如“胖者生存”、“病者生存”、“做假者生存”、“发推特者生存”等)。
图像。艾萨克·牛顿在世时,对他长什么样有概念的人不到数千,虽然他是当时英国名气最大的人物之一。而现如今,数以百万计的人对此有了相当清晰的概念,他们所凭借的正是牛顿众多(虽说画得不怎样的)肖像画的复制品。而流传更广的则是如《蒙娜丽莎》、爱德华·蒙克的《呐喊》,以及种种虚构的外星人样貌的复制品。这些图像也都是模因,它们有着自己的生命,独立于各种物质载体。有人曾无意听到一名导游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对吉尔伯特·斯图尔特(Gilbert Stuart)绘制的华盛顿肖像画所作的评论:“华盛顿当年或许不是这副样貌,但他现在就是长成这样了。” 的确如此。
模因在大脑中生成,然后就外出闯荡,在纸张、胶卷、硅片以及其他任何信息所及的地方建立滩头堡。模因不应被视为基本粒子,而应被视为生物体。数字三、蓝色不是模因,任何简单的想法也不是,就像单个核苷酸不是基因一样。模因是复杂的单元,与众不同又易于记忆——这样的单元要具有持久力。同样地,一个物件也不是模因。
呼拉圈不是模因,构成它的是塑料,而不是比特。这种玩具在1958年发明后迅速风靡全球,但它其实是一个或数个模因的产物和实物化身。这些模因包括对于呼拉圈的热衷,以及玩呼拉圈的技能(晃动、摇摆、旋转)等。呼拉圈本身是这些模因的载具,同样地,玩呼拉圈的人也是——而且这是种相当高效的载具,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曾有一番妙论:“一辆四轮马车不仅是在各个地方之间运送了谷物或货物,也是在各个心智之间传递着四轮马车的卓越思想。” 呼拉圈玩家就是为这些模因做了相同的工作——并且在1958年,它们还找到了一种新的传播载体,即电视,这样它们的讯息发送就远比任何四轮马车都快得多,也远得多。呼拉圈舞蹈的活动影像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心智,先是数以百计,然后是数以千计,再后来是数以百万计。不过,这里的模因不是舞蹈者,而是舞蹈本身。
我们人类是模因的载具和助手。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它们的存在稍纵即逝,主要是通过“口口相传”进行传播。但到了晚近,它们得以依附于实物之上,比如泥板、岩穴洞壁以及纸张等。它们借助我们的笔墨、印刷机、磁带和光盘等而经久不息,并经由广播塔和数字网络而传播开去。模因可以是故事、食谱、技能、传说或时尚等。我们在一个个人之间复制模因。不过,在道金斯的模因中心的视角看来,其实是模因在自我复制。一些道金斯的读者可能会在一开始感到疑惑,应该在多大程度上按字面意思来理解这种说法?难道道金斯的意思是要赋予模因像人一样的欲望、意图和目标吗?事实上,这就跟自私的基因一样。(典型的批评:“基因不存在什么自私或不自私,就如同原子不会嫉妒、大象不会抽象或饼干不会有什么目标。” 典型的回应:请注意,遗传学家定义的自私,指的是提升自身相对于竞争者的存活几率的倾向。)
道金斯的说法不是暗示说模因是有意识的行动者,而只是说它们是这样一种实体,其利益可以通过自然选择得到放大。但模因的利益并不是我们的利益。用丹尼特的话说:“一个模因就是一个自行其是的信息包。” 当我们说起“为原则而斗争”或“为理想而牺牲”时,或许这里的字面意思其实比我们自以为的要浓。H. L.门肯就曾写道:“为理想而牺牲固然可贵,但为了正确的理想而牺牲,则更为可贵!”
“Tinker,tailor,soldier,sailor”(“锅匠,裁缝,士兵,水手”),在这首童谣中,韵和节奏帮助人们记住文本信息。或者说,韵和节奏帮助文本信息被人们记住。韵和节奏是帮助模因生存的属性之一,就如力量和速度有助于动物生存一样。借助韵、节奏、逻辑(reason)——逻辑也是一种模式,“昔时曾蒙允,赏我润笔资。
只是久至今,无钱亦无诗” 。 ——模式化的语言因而具有了进化优势。
与基因一样,模因也会对广阔的外部世界产生影响,类似于表现型效应。在有些情况下(比如生火、穿衣或相信基督复活的模因),这种影响还相当巨大。而随着模因将其影响广泛传播,它们也影响到了左右自身存活几率的种种条件,比如编制摩尔斯编码的那个或那些模因就产生了强大的正反馈效应。道金斯写道:“我相信,只要条件合适,复制子就会自动抱团,以创造出能承载自己并帮助自己的持续复制的系统或机器。” 有些模因对其人类宿主有明显的益处(比如知道“三思而后行”、会做心肺复苏术、懂得做饭前洗手等),但模因的成功与基因的成功还是有所不同。有些模因在复制的同时可能会带来惊人的毒性,给宿主造成大量附带损害,比如虚假宣传的药物和徒手开刀的手术、占星术和撒旦崇拜、涉及种族歧视的迷思、迷信,以及计算机病毒(这是个特例)。不过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损人利己的模因也最有意思,比如相信自杀式炸弹袭击者能上天堂的思想。
在道金斯刚提出“模因”这个模因时,进化心理学家尼古拉斯·汉弗莱便随即提出,这些实体应该被视为“活着的结构,而这不仅是隐喻意义上的,也是技术意义上的”。
当你把一个会繁殖的模因植入我的心智时,它其实就是寄生在了我的大脑里,把我的大脑变成了传播自己的载具,这正和病毒寄生在宿主细胞里,利用其遗传机制复制自己一样。并且这并不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比如“相信后世”这个模因便是一次又一次地在数以百万计的人类个体当中具化为其神经系统里的一个实体结构。
《自私的基因》的早期读者大都忽视了模因这个概念,以为这不过只是个富有想象力的延伸。但当时,动物行为学先驱W. D.汉密尔顿在《科学》杂志的书评中却大胆预言:
尽管这个词可能难以界定(基因已经很难界定了,而它比基因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我猜想,它很快会在生物学家以及其他如哲学家、语言学家等当中流行起来,并且它也可能最终会像“基因”一词那样深入人们的日常用语。
模因能够不借助语言进行传播,因而在语言诞生之前也照样畅行无阻。简单的模仿就足以复制知识(比如如何磨制箭头或生火)。而在动物当中,我们已知黑猩猩和大猩猩能够通过模仿习得行为。有些鸣禽则能在听到附近其他鸟类(或近来是鸟类学家的音乐播放器)的叫声后学习这些叫声或至少是其变奏。可以说,鸟类发展出了各种叫声曲目和方言——一种远早于人类文化的鸟鸣文化。 不过除去这些特例,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模因和语言还是形影不离。(其实成语也是模因)。语言是人类文化的第一道催化剂,它取代了单纯的模仿,而借助抽象和编码来传播知识。
渐渐地,人们不可避免地开始用疾病来类比模因。即便当时的人们对传染病学还毫无了解,但相关的用语已经用到了各类信息当中。
比如,某种情绪蔓延开来,某段旋律具有感染力,或某个习惯具有传染性。1730年,诗人詹姆斯·汤姆森就写道:“人群目目相觑,恐慌在其中蔓延。” 而在约翰·弥尔顿的诗篇中,欲望也是如此:“夏娃,她的眼中冒出传染的火。” 不过一直要到这个新千年,在全球电子通信的时代,这种等同才成为人们的第二天性。我们生活在一个病毒式的时代:病毒式教育,病毒式营销,病毒式电子邮件、影像和网络,如此等等。许多将Internet作为一种媒介来研究的学者,在讨论如众包、群体注意力、社交网络以及资源分配时,不仅利用了传染病学的用语,也借用了其数学原理。
最早使用如“病毒式文本”和“病毒式语句”等说法的人之一,可能是一名道金斯的读者,来自纽约市的斯蒂芬·沃尔顿(StephenWalton)。在1981年写给侯世达的读者信中,沃尔顿提出可以把诸如“照样复述!”“照样复写!”“如果你照写,我会满足你三个愿望!”之类的连锁信及其中自我复制的句子,分别称为“病毒式文本”和“病毒式语句”。侯世达当时正为《科学美国人》杂志撰写专栏。于是他在1983年的一篇专栏文章中提到了沃尔顿的来信,并指出“病毒式文本”的说法本身甚至更具传染性。
现在,就在你眼前,沃尔顿自己的病毒式文本成功地征用了一个强大宿主的设施(包括这整本杂志及其印制和发行力量)。它寄生其中,并现在(甚至就在你阅读这句病毒式语句时)正在思想圈中疯狂传播!
(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一本发行量达70万份的杂志在人们眼里仍然是个强大的传播平台。)侯世达倒是欣然接受,自己感染了“模因”这个模因。
但抗拒或至少是不安的情绪依然浓厚,原因之一是我们人类竟被排挤到了舞台边缘。说什么人只是基因制造更多基因的工具,这已经够受的了,而现在又要说人是模因传播的载具?没人喜欢被称为傀儡。丹尼特这样总结了其中的处境:“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但我本人一开始并不喜欢这样的想法:我的大脑不过类似某种粪堆,滋养着他人思想的幼虫,直到它们成熟后在一次信息流散中再度散播出去?……倘若如此,那么到底是谁在掌控?是我们,还是我们的模因?”
对于这个重要的问题,丹尼特提醒了我们注意:无论喜欢与否,在现实中,我们其实也很少能“掌控”自己的心智。不过,他没有像通常预期的那样引述弗洛伊德,而是引用了莫扎特(或他以为是莫扎特)的一段话:在不眠之夜,思绪涌上心头……它们从哪里来,怎么来的?我不知道,也与此无关。其中那些让我愉悦的想法,我会记在脑里并哼唱出来。
后来有人告诉丹尼特,这段名言其实并非出自莫扎特。显然,它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是个相当成功的模因。
而对于那些热情接受了模因思想的人们来说,计算机技术进步引发的场景变化也超出了当初的想象。道金斯在1976年只是将计算机作为人脑的类比:“模因所在的计算机就是人脑。” 而到了1989年,在《自私的基因》第二版问世而他自己也成了一名熟练的计算机程序员时,他不得不补充道:“显而易见,人造的电子计算机最终也将成为可自我复制的信息模式的宿主。” 其中一些计算机通过“用户相互传递软盘”来分享信息,但道金斯也预见到了另一番即将出现的景象:计算机相互连接成网络。他写道:“许多计算机在电子邮件交换中是直接通过线缆相连接……这无疑是可自我复制的程序得以活跃的完美环境。”当时Internet还处在规模大爆发的前夜。但很快,它不仅为模因提供了一个营养充分的文化媒介,也为模因概念本身添翅插翼。“模因”迅速成为了Internet上的流行语,而人们对模因的意识越强,其传播的势头就越足。
比如像短语“跳鲨鱼”(“jump the shark”)这样的模因在Internet之前的文化中就是不可能出现的。循环的自指现象贯穿了其存在的各个阶段。“跳鲨鱼”意指在品质或人气上盛极而衰的时刻,此后不可挽救地开始走下坡路。通常认为,这个短语最早在1985年提出,当时一个名叫肖恩·J.康诺利(Sean J. Connolly)的大学生用此来评论了一部电视连续剧。不过,倘若不解释清楚这个短语的起源,它无法一听就懂。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它直到1997年才有了首个有记录的用例——那一年,康诺利的室友乔恩·海因(JonHein)注册了域名JUMPTHESHARK.COM,并建立了一个网站专门推广这个短语。 在网站的常见问题列表上,其中一个问答写道:问:
“跳鲨鱼”这个短语是源自这个网站,还是你建立了这个网站来借此牟利?
答:这个网站于1997年12月24日上线,首次提出了“跳鲨鱼”这个短语。随着网站越来越流行,这个短语也越来越普及。这个网站既是蛋生的鸡,也是鸡生的蛋,现在又是第22条军规。
很快在次年,这个短语传播到了传统媒体。2001年,莫琳·多德(Maureen Dowd)在《纽约时报》的一篇专栏文章里对它进行了解释。2003年,也是在这份报纸上,“论语言”专栏的主笔威廉·萨菲尔(William Safire)将之称为“年度流行短语”。不久之后,人们就开始在口语和书面语里下意识地使用这个短语(不加引号或解释)。再后来,不可避免地,便有文化观察家提出了问题:“‘跳鲨鱼'跳鲨鱼了吗?”(“的确,跳鲨鱼是个不错的文化概念……但现在这玩意儿泛滥成灾了。”)与任何一个成功的模因一样,它也产生了大量突变。2009年,维基百科上的“jumping the shark”条目里给出了两个:
“相关条目:‘jumping the couch';‘nuking thefridge'。”
模因的研究是门科学吗?在专栏文章发表后,侯世达收到了其他众多也感染了“模因”这个模因的人的来信,其中就有人提议这样一门学科可以称为模因学(memetics),一个颇具模因色彩的标签。模因的研究吸引了从计算机科学到微生物学领域的众多学者。连锁信甚至成了生物信息学的一个研究对象。连锁信是一种模因,有着自己的进化史。自我复制是它唯一的目的,无论信中写了别的什么内容,有一个讯息是必不可少的:照样复写。连锁信进化史的一位研究者,丹尼尔·W. 范阿斯代尔就举出了它在连锁信乃至经典文本中的很多变体:“原样照抄七份”(1902年);“完整抄写九份,并寄给九位朋友”(1923年);“这书上的预言,若有人删去什么,上帝必从这书上所记的生命树和圣城删去他的份”(《新约·启示录》第22章第9节)。 凭借着一项19世纪的新技术(复写纸)以及另一项新发明(打字机)的有机配合,连锁信在20世纪初期出现了病毒式爆发。
“1933年下半年,一封不同寻常的连锁信抵达昆西市,”一位伊利诺伊州的当地历史学家写道,“随即这股连锁信热潮以惊人的速度演变成了大众的歇斯底里,并席卷了整个美国。到了1935年和1936年,美国邮政部和公共舆论机构不得不开始介入,联手压制事态发展,并最终在1939年或稍早点取得了成效。” 他还提供了一封样信——一个通过威逼和利诱驱动其人类载体施为的模因:
我们信仰上帝。他赐予我们福祉。
F.斯图尔泽尔太太…….密歇根州A.福特太太……………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K.阿德金斯太太……….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照抄上述姓名,但去掉第一个并将你的姓名加到最后,然后寄给五位你希望赐福的人。这个传递链条由一位美国上校发起,收信者必须在收到信后二十四小时内寄出。在信寄出九天内,寄信者便会被赐予福祉。
桑福德太太赢得了三千美元。
安德斯太太赢得了一千美元。
豪太太中断了传递连锁,结果失去了拥有的一切。
按要求去做,传递链条就会产生预期的效果。
千万别中断传递链条。
再后来,随着复印机(约在1950年前后)和电子邮件(约在1995年前后)的广泛普及,连锁信的泛滥进一步得到了数个量级的提升。
一个由来自 IBM 的查尔斯·亨利·本内特以及来自滑铁卢大学的李明和马斌组成的团队,从一次在香港爬山时的闲聊中获得灵感,开始分析一组产生于复印机时代的连锁信。他们一共搜集了三十三封信,全都是同一封信的变体(其中的差异包括拼写错误、遗漏以及字词和短语的顺序调整等)。他们在报告中指出:
这些连锁信从一名宿主传到另一名宿主,并在不断突变和进化。它们的平均长度大约是两千个字符,这有点像基因。它们以性命相威胁,迫使你将信传给你的“朋友和熟人”──这封信的某些变体甚至很可能已经过了数百万人之手,而这有点像烈性病毒。它们允诺给你和你传给的人带来益处,这又有点像遗传特性。连锁信也会经历自然选择,有时其部分内容甚至会在当时共存的各“物种”间相互转移,这则有点像基因组。
但他们并没有满足于这些吸引人的隐喻,而是以连锁信为“实验床”,在其中应用了进化生物学的某些算法。这些算法原本被用来根据现代生物的基因组,通过推论和演绎,逆向重建生物的发生谱系,即进化树。他们设想,如果这些数学方法对基因有效,那么它们对连锁信应该也有效。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验证其中的突变率和亲缘关系的远近。
然而,文化的大多数元素毕竟太易变动,相互边界也太易模糊,因而很难称得上是稳定的复制子。它们很少像 DNA 那样形成整齐的序列。道金斯本人就曾强调,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创建像模因学这样的新科学。1997年,一份同行评议的《模因学期刊》(Journal ofMemetics)问世(自然仅是在线出版),但在八年后便不得不宣布停刊,在此期间,对于该学科的地位、使命和术语的自觉争论占据了相当的篇幅。即便是与基因相比,模因也显得难以数学化,甚至难以严格定义。基因与模因的类比已经够令人不安了,而遗传学与模因学的类比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基因起码还有物质实体作为基础,模因却是抽象、无形、不可度量的。基因的复制有着近乎完美的保真度,这也正是进化所仰赖的:
一定程度的变体至关紧要,但突变绝不能多。模因却很少精确地复制,相互边界也总是模糊的,并且产生突变的程度要是放在生物学里将是致命的。同时,“模因”一词所涵盖的大大小小的事物恐怕也太过宽泛了。比如在丹尼特看来,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头四个音符“显然”是个模因,还有荷马史诗《奥德赛》(或至少是《奥德赛》的思想)、轮子、反犹主义以及文字。 道金斯曾表示:“模因还没遇到它们的沃森和克里克,甚至连它们的孟德尔都还没出现。”
但模因毕竟存在着。随着信息流带来愈来愈广阔的相互联系,模因的进化速度也越来越快,传播范围也越来越广。在羊群行为、银行挤兑、信息瀑布以及金融泡沫等现象当中,它们的存在即便看不到,也不难感受得到。比如,层出不穷的各种减肥食谱,它们的名字往往成为一时的流行语:迈阿密饮食瘦身法、阿特金斯健康饮食法、斯卡斯代尔节食饮食法、饼干膳食法、饮酒减肥法,不一而足。它们都曾风靡一时,但个中原因却与营养学没什么关联。医疗实践中也有过类似的“外科手术热潮”,比如20世纪中叶盛行于美国和欧洲部分地区的儿童扁桃体切除术,其实它并不比割礼更有疗效。模因也可见于车窗上“车内有宝宝”(BABY ON BOARD)的黄色车贴。这种车贴在1984年面世后,随即在美国以及后来的欧洲和日本大行其道。随之而来的还 有 众 多 讽 刺 性 的 突 变 , 比 如 “ 我 受 够 了 宝 宝 ” ( BABY I'MBORED)、“后备厢有前妻”等。而在上个千禧年的最后一年,当全世界都在讨论计算机的内部时钟可能会因遇到某个整值而出现宕机或崩溃时,模因的踪影也清晰可见。
在从我们的大脑和文化中争夺生存空间的战斗中,有效的作战单位是讯息。而我们对于基因和模因的新视角,虽然可能不好理解,却给了我们有益的启示,也给了我们更多可以写在莫比乌斯带上的悖论。比如,大卫·米切尔曾写道:“构成人类世界的是故事,而不是人。那些被故事用来讲述自己的人,不应该受到责备。”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也写道:“就跟所有知识一样,一旦你知道了这一点,你就再也无法想象要是当初你没有知道它又会是番什么情景。这又像舞台魔术,在你还不知道时,即便知识就站在你眼前,你也会视若无睹,看向别的地方。” 约翰·厄普代克则在暮年反思自己的写作生涯时写道:
一生倾注于文字──但它显然徒劳在保存逝去的事物。
因为在我死后不能想象的未来谁还会去读?
1981年,研究心智和知识的哲学家弗雷德·徳雷特斯科写道:“太初有信息,而后才有的道(word)。这种转换的实现有赖于生物体发展出选择性利用这些信息从而让自己的物种生存和延续下去的能力。” 而现在,在道金斯的启示下,我们或许可以再补充一句:这种转换的实现也有赖于信息自身,它们寻求生存和延续并选择性地利用这些生物体。
生物圈的大多数成员并无法见到信息圈;对它们而言,后者是个不可见的平行宇宙,其中的成员好似飘荡的游魂。但对我们来说,它们却不是游魂,或者说不再是了。在地球上的所有有机生物当中,我们人类是唯一一种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的物种。这就仿佛我们发展出了所需的第六感,从而感受到了长久以来与我们共存却不为我们所见的东西。我们识别出了信息圈的许多物种,并给它们起了带有嘲讽意味的名字,比如都市迷思和僵尸流言,好像这样就可以让我们确信自己已经确实理解它们了。我们还将它们养在了装有空调的服务器农场里。然而即便如此,我们毕竟无法占有它们。当一段耳熟能详的旋律在我们耳边萦绕不去,或者一股热潮彻底改变了时尚潮流,又或者一个恶作剧成为全球的热门话题长达数月,然后又如快速兴起时那般快速消退时,你说谁才是主人而谁又是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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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Ibid., 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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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George Jean Nathan and H. L. Mencken, “ClinicalNotes,”American Mercury 3, no. 9 (September 1924),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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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Fred I. Dretske,Knowledge and the Flow ofInformation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1981), xii.
31. 前者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第一乐章开头著名的“命运”主题。后者取自西班牙舞曲《马卡雷娜》(“Macarena”),该舞曲曾在20世纪90年代流行一时。——译者注
32. 前者取自《旧约·民数记》第23章第23节,是摩尔斯在第一条商用电报线路上发出的第一条讯息的内容,也见于好几本图书的书名。后者可能指的是,老布什在1988年美国总统竞选时的政治口号“仔细听好了,不新增税”(不过,他上台后就食言),后来据此产生了许多戏仿。——译者注
33. 典故:斯宾塞将长诗《仙后》献给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女王命人赏赐一百英镑,但大臣回复金额未免过大。女王于是表示,给他适当的金额(give him what is reason)。但斯宾塞后来等了许久也未收到钱,因此借机给女王写了一首短诗:I waspromis'd on a time/ To have reason for my rhyme; / Fromthat time unto this season, / I receiv'd nor rhyme norreason.女王见诗后,便下令按原来的金额赏赐。后来英语中有了“neither rhyme nor reason”的说法,表示不合逻辑,没有道理。——译者注
34. 2006年,海因出售了这个网站。随后,网站放弃了原来的定位。一些原网站的粉丝建立了一个新网站(BONETHEFISH.COM),继续在上面对电视、电影、音乐、名人等进行点评。——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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