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策篇
【析文】画策,就是谋划策略,即为君主出谋献策。
全篇突出反映了作者以暴力统一天下的国家观以及依法治国的政治观。作者认为,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治国方法,法治是合乎历史发展的。仁义不足以治天下,施行法治“,以战去战”、“以杀去杀”、“以刑去刑”才是国君的“必治之政”。国君必须重刑惩罚那些“不作而食,不战而荣,无爵而尊,无禄而富,无官而长”的“奸民”,使他们莫敢为非,这样才能巩固国家统治。同时,必须依法治军,借助刑罚,使军队“从善如流,死而不旋踵”,达到“得天下”“、胜强敌”、“令行而天下服从”的目的。
文章最后指出了实行法治时应注意的问题。即要有“使法必行之法”,要有“使奸邪、盗贼必得之法”,要“刑不善而不赏善”,要用重刑取得“无刑”的效果,要举用贤人来推行法治,不“废法作私”,不滥赏爵禄,不去看重仁义道德等等。
“不贵义而贵法”,这是本文的旨意所在。
之一
【原文】昔者昊英之世①,以伐木杀兽,人民少而木兽多。黄帝之世,不麝不卵,官无供备之民,死不得用椁②。事不同,皆王者,时异也。神农之世③,男耕而食,妇织而衣;刑政不用而治,甲兵不起而王。神农既没,以强胜弱,以众暴寡,故黄帝作为④君臣上下之义⑤、父子兄弟之礼、夫妇妃匹⑥之合,内行刀锯,外用甲兵。故黄帝时变也⑦。由此观之,神农非高于黄帝也,然其名尊者,以适于时也。故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
以刑去刑,虽重刑可也。
【译文】从前昊英统治的时候,让人们砍伐树木、捕杀野兽,因为那时人少而树木、野兽多。黄帝统治的时候,不准捕杀幼兽,不准取食鸟蛋,官吏不准有供使唤的仆人,死了也不准用椁埋葬。昊英、黄帝做的事情虽然不一样,但都能称王天下,是因为时代不同啦。神农统治天下的时候,男人耕种而使大家有饭吃,妇女纺织而使大家有衣穿;刑法政令不使用就能把社会治理好,军队不动用就能称王天下。神农死了以后,人们依靠自己的强大来欺凌弱小的部族,依靠自己人多来残害人少的部族,所以黄帝制定了君臣及上下级之间的道德规范、父子及兄弟之间的礼节、夫妻配偶之间的结合原则,对内使用刑罚,对外使用武力。这也是因为时代变化了。由此看来,神农并不是比黄帝高尚,但他的名望却很高,这也不过是因为他适应了时势。所以现在用战争来消灭战争,即使进行战争也是可以的;用杀人来消除杀人,即使杀人也是可以的;用刑罚来除去刑罚,即使加重刑罚也是可以的。
之二
【原文】昔之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者也;能胜强敌者,必先胜其民者也。故胜民之本在制民,若治于金、陶于土也。本不坚,则民如飞鸟禽兽,其孰能制之?民本,法也。故善治者塞民以法,而名地作矣。
【译文】过去能一统天下的人,首先能控制他的民众;能够战胜强敌的人,首先能制服他的民众。制服民众的基础在于控制民众,就好像冶炼工人对于金属可以进行控制、陶器工人对于泥土可以随意揉捏一样。如果这个基础不坚固,那么民众就会像飞鸟走兽一般,还有谁能控制得了他们呢?制服民众的根本措施,是法治。所以善于治国的人用法度来制约民众,那么名声和土地也就能有所增益了。
之三
【原文】名尊地广,以至王者,何故
⑧?名卑地削,以至于亡者,何
故?战罢者也。不胜而王、不败而亡者,自古及今未尝有也。民勇者,战胜;民不勇者,战败。能壹民于战者,民勇;不能壹民于战者,民不勇。圣人见王之致于兵也,故举国而责之于兵。入其国,观其治,兵⑨用⑩者强。奚以[1]知民之见用者也?民之见战也,如饿狼之见肉,则民用矣。凡战者,民之所恶也。能使民乐战者王。强国之民,父遗其子,兄遗其弟,妻遗其夫,皆曰:“不得,无返!”又曰:“失法离令[12],若[13]死,我死。乡治之。行间无所逃,迁徒无所入。”行间之治,连以五,辨之以章,束之以令。拙无所处,罢无所生。是以三军之众,从令如流,死而不旋踵[14]。
【译文】有的国君威望崇高、国土辽阔,以至于称王天下,这是什么缘故?是因为他作战获胜了。有的国君名声卑下、国土削减,以至于灭亡,这是什么缘故?是因为他作战失败了。没打胜仗就称王天下、没打败仗就亡了国的情况,从古到今还未曾有过。民众勇敢的国家,打起仗来就能取胜;民众不勇敢的国家,打起仗来就会失败。能够使民众专心于战争的国家,民众就勇敢;不能使民众专心于战争的国家,民众就不勇敢。圣明的帝王看到称王天下的大业只能从战争中取得,所以发动全国人民而要求他们都当兵。如果进入一个国家,观察它的治理情况,那么军队能被国君利用的国家就一定强大。凭什么来了解民众已被国君利用了呢?民众看到打仗,如果像饿狼看到了肉一样,这就是民众被国君利用了。一般说来,战争这种东西,是民众所厌恶的。能够使民众乐意作战的国君,就能称王天下。强国的民众,父亲送自己的儿子去当兵,哥哥送自己的弟弟去打仗,妻子送自己的丈夫上前线,都说:“得不到敌人首级,就别回来!”又说:“不遵守法律、违背了命令,你死,我也得死。乡里会惩治我们。你在军队中没有地方可逃,即使逃回家了,要搬迁也无处落脚。”军队中的管理办法,是把每五个人编成一个队伍实行连坐,用明确的标志来区别他们,用命令来约束他们。这样,士兵逃走无处安身,失败了无法生存。因此三军的将士,服从命令就像流水一样,就是战死也不转过脚跟往后跑。
之四
【原文】国之乱也,非其法乱也,非法不用也。国皆有法,而无使法必行之法。国皆有禁奸邪、刑盗贼之法,而无使奸邪、盗贼必得之法。为奸邪、盗贼者死刑,而奸邪、盗贼不止者,不必得。必得而尚有奸邪、盗贼者,刑轻也。刑轻者,不得诛也;必得者,刑者众也。故善治者,刑不善而不赏善,故不刑而民善。不刑而民善,刑重也。刑重者,民不敢犯,故无刑也;而民莫敢为非,是一国皆善也,故不赏善而民善。赏善之不可也,犹赏不盗。故善治者,使跖[15]可信,而况伯夷乎?不能治者,使伯夷可疑,而况跖乎?势不能为奸,虽跖可信也;势得为奸,虽伯夷可疑也。
【译文】一个国家没有秩序,并不是因为它的法律混乱,也不是因为法律被废弃不用。每个国家都有法律,却往往没有使法律一定得到实行的办法。每个国家都有禁止奸邪、惩处偷盗的法律,却往往没有使奸邪、偷盗必定能抓住的办法。搞奸邪、偷盗的人要处死刑,但奸邪、偷盗的事却不断发生,这是因为不一定能抓住。
如果一定能抓住而仍然有奸邪、偷盗的事,那是因为刑罚太轻了。刑罚太轻,就不能有效地惩处罪犯,那么人们还会犯罪;而如果一定能抓获他们,那么受刑的人就多了。所以善于治国的人,只惩罚行为不良不守法度的人而不奖赏谨慎守法的好人,所以不用刑罚而民众也就善良守法了。不用刑罚而民众善良守法,是因为刑罚重。刑罚重了,民众不敢犯法,所以就可以不用刑罚了;而民众没有谁敢为非作歹,这就是全国的人都善良守法,就好像不可以奖赏不搞偷盗的人一样。所以善于治国的人,使盗跖似的贪婪之徒都可以信赖,更何况是伯夷那样的廉洁之士呢?不会治国的人,使伯夷似的廉洁之士都值得怀疑,更何况是盗跖那样的贪婪之徒呢?如果客观形势使人们不能做坏事,那么即使是盗跖似的贪婪之徒,也就可以信赖了;如果客观形势容许人们做坏事,那么即使是伯夷似的廉洁之士,也值得怀疑了。
之五
【原文】国或重治,或重乱。明主在上,所举必贤,则法可在贤。法可在贤,则法在下,不肖不敢为非,是谓重治。不明主在上,所举必不肖,国无明法,不肖者敢为非,是谓重乱。兵或重强,或重弱。民固欲战,又不得不战,是谓重强。民固不欲战,又得无战是谓重弱。
【译文】治理国家或者是好上加好,或者是乱上加乱。英明的国君处在君位上,所提拔的一定是贤能的人,那么法度就能掌握在贤人手中。法度能掌握在贤人手中,那么法度就能在下面贯彻实行,不成器的人就不敢为非作歹,这就叫做治理得好上加好。不英明的君主处在君位上,所提拔的一定是没有德才的人,这样,国家就不会有严明的法度,没有德才的人就敢为非作歹,这就叫做乱上加乱。兵力或者是强上加强,或者是弱上加弱。民众本来就想打仗,而又不能不去打仗,这叫做强上加强。民众本来不想打仗,又可以不去打仗,这叫做弱上加弱。
之六
【原文】明主不滥富[16]贵[17]其臣。所谓富者,非粟米珠玉也?所谓贵者,非爵位官职也?废法作私爵禄之,富贵。凡人主德行非出人也,知非出人也,勇力非过人也。然民虽有圣知,弗敢我杀;虽众,不敢胜其主;虽民至亿万之数,县重赏而民不敢争,行罚而民不敢怨者,法也。国乱者,民多私义[18];兵弱者,民多私勇。则削国之所以取爵禄者多涂[19];亡国之欲,贱爵轻禄。不作而食,不战而荣,无爵而尊,无禄而富,无官而长,此之谓奸民。所谓“治主无忠臣,慈父无孝子”,欲无善言,皆以法相司[20]也,命相正[21]也。不能独为非,而莫与人为非。所谓富者,入多而出寡。衣服有制,饮食有节,则出寡矣。女事[2]尽于内,男事[23]尽于外,则入多矣。
【译文】英明的君主不会无端地使他的臣子富贵。所谓富,不就是指粮食珠玉吗?所谓贵,不就是指爵位官职吗?现在的君主却废弃法度自作主张给人爵位俸禄,那么臣子也就富贵了。一般来说,君主的德行并不能高于所有的人,智慧并不能超出所有的人,勇气和力量并不能胜过所有的人。但是,民众虽然有非凡的智慧,也不敢图谋君主;虽然有勇气和力量,也不敢杀害君主;虽然人数众多,也不敢欺凌他们的君主;虽然民众达到成亿上万的数目,但是,君主公开摆出优厚的奖赏而民众不敢争夺,施行刑罚而民众不敢怨恨;这些都是因为有了法制啊。国家混乱的原因,是民众多讲求私人的道义;兵力衰弱的原因是民众多追求私斗的勇敢。这样看来,削弱的国家中人们获取爵位俸禄的办法有多种途径;使国家灭亡的风俗,是民众卑视爵位、不在乎俸禄。
不劳动却有饭吃,不打仗却有荣誉,没有爵位却很尊贵,没有俸禄却很富裕,没有官职却很有威势,这种人叫做奸民。所谓“善于治国的君主没有忠臣,慈仁的父亲没有孝子”,是说明智的君主不要仁义道德之类的好话,都利用法律使臣民互相监视,利用命令使臣民互相纠正。这样,臣民就既不能单独做坏事,也不能和别人一起做坏事。所谓富,是指收入多而支出少。穿着有限度,吃喝有节制,那么支出就少了。妇女在家尽力纺织,男人在外竭力耕作,那么收入就多了。
之七
【原文】所谓明者,无所不见,则群臣不敢为奸,百姓不敢为非。是以人主处匡床[24]之上,听丝竹之声[25],而无下治。所谓明者,使众不得不为。所谓强者,天下胜[26]。天下胜,是故合力。是以勇强不敢为暴,圣知不敢为诈而虚用;兼天下之众,莫敢不为其所好而辟其所恶。所谓强者,使勇力不得不为己用。其志足[27],天下益之;不足,天下说[28]之。恃天下者,天下去之;自恃者,得天下。
得天下者,先自得[29]者也;能胜强敌者,先自胜者也。
【译文】英明的君主,他没有什么地方看不到,这样,群臣就不敢干奸诈的勾当,百姓也不敢为非作歹。因此,君主坐在方床之上,听听弦乐器、管乐器奏出的音乐,天下就治理得很好了。所谓英明的君主,是指他能使民众不得不按法令办事。所谓强大的君主,是指天下的人都被他制服了。天下的人都被他制服了,所以他能聚集所有的力量。因此勇猛强悍的人不敢行凶,圣明聪慧的人也不敢搞欺诈而凭空洞的说教取得任用;普天下的人,没有谁敢不做君主所喜欢的事而避开君主所厌恶的事。所谓强大的君主,是指他能使勇敢有力的人不得不被自己所使用。他统一天下的意志如果能得到充分实现,天下的人就会辅助他;他的意志如果不能得到充分实现,天下的人也会爱戴他。依赖天下人的君主,天下的人就会抛弃他;依赖自己的君主,才能取得天下。
能取得天下的君主,是首先能获得自己的人;能战胜强敌的君主,则首先能战胜自己的人。
之八
【原文】圣人知必然之理,必为之时势,故为必治之政,战必勇之民,行必听之令。是以兵出而无敌,令行而天下服从。黄鹄之飞,一举千里,有必飞之备也;丽丽、巨巨,日走千里,有必走之势也;
虎、豹、熊、罴,鸷而无敌,有必胜之理也。圣人见本然之政[30],知必然之理,故其制民也,如以高下制水,如以燥湿制火。故曰:仁者能仁于人,而不能使人仁;义者能爱于人,而不能使人爱。是以知仁义之不足以治天下也。圣人也有必信之性,又有使天下不得不信之法。所谓义者,为人臣忠,为人子孝,少长有礼,男女有别;非其义也,饿不苟食,死不苟生。此乃有法之常也。圣王者不贵义而贵法,法必明,令必行,则已矣。
【译文】圣人懂得事物的发展规律,懂得必须适应的时势的道理,所以采取一定能把国家治理好的政治措施,使用一定能勇往直前的民众去打仗,下达民众一定会听从的命令。因此军队出征,就所向无敌;命令一传达,就人人服从。黄鹄的飞翔,一腾空就是上千里,这是因为有一定能飞翔千里的翅膀;丽丽、巨巨,一天能跑上千里,这是因为它们具有一定能远奔千里的能力;虎、豹、熊、罴,凶猛而没有对手,是因为它们有一定能战胜其他野兽的特性。圣人看到了为客观时势所决定了的政治原则,又知道了事物必定会那样发展的道理,所以他统治民众,就好像凭借地势的高低来控制水流一样,又好像利用燃料的干湿来控制火势一样。所以说:讲求仁慈的人能够对别人仁慈,却不能使别人仁慈;讲求道义的人能爱别人,却不能使别人相爱。由此可知仁义是不能够用来治理天下的。圣人具有一定能取信于民的品德,又有使天下的人不得不信服的办法。所谓道义,就是做臣子要忠诚,做儿子要孝顺,年轻的和年长的人之间要有礼节,男女之间要有界限;如果不合乎道义,就是饿得不行这也不苟且吃饭,就是要死也不苟且偷生。这些其实不过是国家有了法度以后的平常现像。所以圣明的帝王不重视道义而重视法度,法度一定要严明,命令一定要执行,那就够了。
【注释】①昊英之世:昊英,传说中远古的帝王,大概相当于原始社会的氏族部落首领。
昊英之世,大体反映的是原始社会的渔猎生活阶段。
②椁:外棺。
③神农之世:神农,传说中古代教民耕种的帝王,大概相当于原始社会的氏族部落首领。神农之世,大体反映的是原始社会农业生产出现后的历史阶段。
④作为:制定,规定。
⑤义:这里指君上下的名分。
⑥妃匹:妃,通“配”。妃匹,配偶,婚配。
⑦故黄帝时变也:这里论述的黄帝的作为,与上文黄帝之世的社会情况不相符合,疑有错简、脱误。
⑧以至王者何故:俞樾说,此句下脱“战胜者也”四字。
⑨兵:俞樾说,当作“民”字。
⑩用:为国效力。
[1] 奚以:何以,怎么。
[12] 失法离令:违反法令。
[13] 若:你。
[14] 旋踵:旋转脚跟,指后退。
[15] 跖:柳下跖,秦秋末期奴隶起义的杰出领袖。历代剥削阶级都把跖诬蔑为“盗”,商鞅一派法家也把跖看作是不可信任的人,这是偏见。
[16] 富:即上文的滥富。
[17] 贵:也是指滥贵。
[18] 私义:义,通“议”。私义,私家学说。
[19] 涂:通“途”,途径。
[20] 以法相司:根据法令互相监督。
[21] 以命相正:根据命令互相纠正。
[2] 女事:指纺织、料理家务等妇女从事的劳动。
[23] 男事:指从事农战。
[24] 匡床:方正安适的床。
[25] 丝竹之声:管弦音乐,指动听的音乐。
[26] 天下胜:能制服天下。
[27] 志足:指称王天下的意愿得到实现。
[28] 说:通“悦”,悦服,喜欢。
[29] 自得:自己具备可得天下的条件。
[30] 本然之政:指适应时代需要的治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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