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刑篇
【析文】赏刑,就是赏赐与刑罚。本篇实际论述了推行法治路线的三项政策,即壹赏、壹刑、壹教。
壹赏,就是统一赏赐,把利禄官爵赏给有战功的人。这样民众就会“出死而为上用”、“战必覆人之君”,君主就能“因天下之货赏天下之人”,即使厚赏,也不会破费自己的财富,而平定天下之后,也无需进行战争,这就达到了“无赏”的境界。
壹刑,就是统一刑罚“,刑无等级”,只要犯了罪,一律加以查处,一律施以重刑,并株连治罪,这样实际上就取消了“刑不上大夫”的特权,人们就不敢以身试法,刑罚就无处可施,从而达到“无刑”的境界。
壹教,就是统一教化,反对种种不利于农战的思想,利用赏罚来养成民众好战立功的风气。这种风气养成了,不再进行教育,民众也会积极参战,从而达到“无教”的境界。
之一
【原文】圣人为国也,壹赏,壹刑,壹教。壹赏则兵无敌,壹刑则令行,壹教则下听上。夫明赏不费,明刑不戮,明教不变,而民知于民务,国无异俗。明赏之犹至于无赏也,明刑之犹至于无刑也,明教之犹至于无教也。
【译文】圣人治理国家的时候,统一奖赏,统一刑罚,统一教化。统一了奖赏,那么军队就能无敌于天下;统一了刑罚,那么命令就能贯彻执行;统一了教化,那么臣民就会听从君主。明确的奖赏并不耗费财物,严明的刑罚并不会杀人,明白的教化并不需要去强行改变民众的风俗,而民众就知道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国家也就没有异常的风俗。明确的奖赏发展到极点可以达到不用奖赏,严明的刑罚发展到极点可以达到不用刑罚,明白的教化发展到极点可以达到不用教化。
之二
【原文】所谓壹赏者,利禄官爵抟出于兵,无有异施也。夫固知愚、贵贱、勇怯、贤不肖,皆尽其胸臆之知①,竭其股肱之力,出死而为上用也;天下豪杰贤良从之如流水;是故兵无敌而令行于天下。万乘之国不敢苏其兵中原②;千乘之国不敢捍城。万乘之国,若有苏其兵中原者,战将覆其军;千乘之国,若有捍城者,攻将凌③其城。战必覆人之军,攻必凌人之城,尽城而有之,尽宾而致之,虽厚庆赏,何费匮之有矣?昔汤封于赞茅④,文王封于岐周,方百里。汤与桀战于鸣条之野,武王与纣战于牧野之中,大破九军⑤,卒裂土封诸侯,士卒坐陈⑥者,里有书社⑦。车休息不乘,从⑧马华山之阳,从牛于农泽,从之老而不收。此汤、武之赏也。故曰:赞茅、岐周之粟,以赏天下之人,不人得一升;以其钱赏天下之人,不人得一钱。故曰:百里之君,而封侯其臣,大其旧;自士卒坐陈者,里有书社;赏之所加,宽于牛马者;何也?善因天下之货以赏天下之人。故曰:明赏不费。汤、武既破桀、纣,海内无害,天下大定,筑五库⑨,藏五兵⑩,偃武事,行文教,倒载干戈,笏,作为乐,以申其德。当此时也,赏禄不行,而民整齐。
故曰:明赏之犹至于无赏也。
【译文】所谓统一奖赏,就是利禄官爵完全根据战功来颁发,而没有其他的恩赐。所以聪明的和愚蠢的、高贵的和低贱的、勇敢的和胆怯的、有德才的和没有德才的人,都竭尽自己胸中的智慧,使尽自己全身的力气,豁出命来为君主效劳;天下的英雄豪杰贤达君子就像流水一样追随君主;所以他的军队所向无敌而政令能在天下贯彻执行。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不敢在原野中抵抗他的军队;拥有千辆兵车的小国不敢守卫自己的城池。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如果有在原野中抵抗他的军队的,一交战就会使他们的军队覆没;拥有千辆兵车的小国,如果有守卫城池的,一进攻就能登上他们的城墙。他的军队,作战一定能歼灭别人的军队,进攻一定能登上别人的城墙;因而天下所有的城池都能占领,所有的诸侯都能使他们前来朝见入贡,所以即使对立功的将士大加奖赏,又有什么耗费得使财物紧缺呢?从前商汤在赞茅立国,周文王在岐周立国、土地都只有百里见方。后来商汤和夏桀在鸣条的野外交战,周武王和商纣王在牧野地区交战,把夏桀和商纣王庞大的军队打得大败,最后商汤和周武王划分土地,分封给诸侯;凡是坚守阵地的士兵,解甲后在家乡都能拥有按社登记入册的人口和土地;战车停着不再乘用,把战马放到华山的南面山坡上,把牛放到弘农一带的洼地中,一直把它们放到老死而不再征用。这就是商汤、周武王的奖赏啊。所以说:赞茅、岐周的粮食,如果用来赏给天下的民众,那就不能够使每个人得到一升;
如果拿赞茅、岐周的钱赏给天下的民众,那就不能够使每个人得到一文钱。所以说:商汤、周武王这种原来只拥有方圆百里之地的君王,现在竟能把他们的大臣封为诸侯,而且这些诸侯的封地比商汤、周武王的原有国土还大;对于坚守阵地的士兵,解甲后在家乡都拥有按社登记入册的人口和土地;奖赏的施加对像,甚至放宽到牛马;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善于利用天下的财物来奖赏天下的人。所以说:明确的奖赏并不耗费财物。商汤、周武王已经打败夏桀、商纣王以后,国内没有祸害,天下非常安定,因而修建了各种仓库,藏起了各种兵器,停止军事行动,推行文德教化,把各种兵器都倒过来放置而不用,大臣们都穿着文官的服装把朝板插在腰间,制作了音乐歌舞,用来申明他们的功德。在这个时候,奖赏、利禄都不用了,而民众也规规矩矩,很有秩序。所以说:明确的奖赏发展到极点可以达到不用奖赏。
之三
【原文】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不从王令、犯国禁、乱上制者,罪死不赦。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忠臣孝子有过,必以其数断。守法守职之吏[1]有不行王法者,罪死不赦,刑及三族[12]。
周官之人,知而讦之上者,自免于罪,无贵贱,尸袭其官长之官爵田禄。故曰:重刑,连其罪,则民不敢试。民不敢试,故无刑也。
夫先王之禁,刺杀,断人之足,黥[13]人之面,非求伤民也,以禁奸止过也。故禁奸止过,莫若重刑。刑重而必得,则民不敢试,故国无刑民。国无刑民,故曰:明刑不戮。晋文公将欲明刑以亲百姓,于是合诸卿大夫于侍千宫,颠颉[14]后至,吏请其罪,君曰:“用事焉。”吏遂断颠颉之脊以殉。晋国之土,稽焉皆惧,曰:“颠颉之有庞也,断以殉,况于我乎!”举兵伐曹、五鹿,及反郑之埤,东征之亩[15],胜荆人于城濮。三军之士,止之如斩足,行之如流水。
三军之士,无敢犯禁者。故一假道重轻于颠颉之脊,而晋国治。
昔者周公旦杀管叔、流蔡叔[16],曰:“犯禁者也。”天下众皆曰:“亲昆弟有过,不违,而况疏远乎!”故天下知用刀锯于周庭[17],而海内治。故曰:明刑之犹至于无刑也。
【译文】所谓统一刑罚,就是施行刑罚不管人们的等级,从卿相、将军直到大夫、平民,有不服从君主命令、违犯国家禁令、破坏皇上法制的,判处死刑,决不赦免。以前立过功,但在后来败坏了事情,不因此而减轻刑罚。以前做过好事,但在后来有了过错,不因此而破坏法律。忠臣孝子有了罪过,一定根据他们罪过的轻重大小来判决。掌管法令、担任职务的官吏中有不执行君主法令的,判处死刑,决不赦免,而且要把刑罚施加他的父母、兄弟、妻子身上。官吏周围的人,如果知道并向君主揭发了那官吏的罪过,自己不但可以免受惩处,而且无论贵贱,都可以接替那个长官的官职、爵位、土地、俸禄。所以说:加重刑罚,株连治罪,那么民众就不敢以身试法了。民众不敢触犯法律,就可以不用刑罚了。古代帝王的刑法,或者是刺死杀头,或者是锯断犯人的脚,或者是在犯人的脸上刺字涂墨,这并不是要伤害民众,而是为了禁止奸邪杜绝罪过。所以禁止奸邪杜绝罪过,没有什么办法能及得上重刑。刑罚很重而且一定能抓住犯人加以惩处,那么民众就不敢以身试法,所以国内也就没有受刑的人了。国内没有受刑的人,所以说:严明的刑罚不会杀人。晋文公想严明刑罚来使百姓附依从他,于是召集卿大夫们到侍千宫,颠颉迟到了,执法的官吏就请文公定他的罪,文公说:“对他用刑吧。”官吏就按照腰斩的刑罚砍断了颠颉的脊梁将他示众。晋国的士民,议论起这件事都很害怕,说:“颠颉这样得宠,尚且被腰斩示众,更何况是我们呢!”后来晋文公起兵攻打曹国和卫国的五鹿,又推倒了郑国的城垛,把卫国的田埂改成东西向以利于晋国兵车东行,在城濮战胜了禁军。晋国三军的将士,让他们站住,他们就像砍断了脚一样不再向前;让他们前进,他们就像流水一样奔腾向前。三军的将士,没有一个敢违犯法禁。所以晋文公借用颠颉的脊梁来推行对轻罪施加重刑的办法,晋国就得到了治理。
从前周公旦杀了管叔、流放了霍叔,说:“他们是违犯了法禁的人。”于是天下的人都说:“亲兄弟有了罪过,周公也不回避,更何况是疏远的人呢!”所以天下的人知道周公把刑罚用到了周王室之内,天下就得到了治理。所以说:严明的刑罚发展到极点可以达到不用刑罚。
之四
【原文】所谓壹教者,博闻、辩慧、信廉、礼乐、修行、群党、任誉、清浊,不可以富贵,不可以评刑,不可独立私议以陈其上。坚者被,锐者挫。虽曰圣知、巧[18]佞、厚朴,则不能以非功罔[19]上利。然富贵之门,要存战而已矣。彼能战者践富贵之门。强梗焉,有常刑[20]而不赦。是父兄[21]、昆弟、知识、婚姻、合同者,皆曰:“务之所加,存战而已矣。”夫故当壮者务于战,老弱者务于守,死者不悔,生者务劝,此臣之所谓壹教也。民之欲富贵也,共阖棺而后止,而富贵之门必出于兵,是故民闻战而相贺也,起居饮食所歌谣者,战也。此臣之所谓明教之犹至于无教也。
【译文】所谓统一教化,就是那些见识广博、善辩聪慧、诚实廉洁、精通礼制音乐、具有修养德行、结成组织朋党、进行担保辩护、代为求情请托的人,不能因此而富贵,不能因此而评判刑法,不可以独自创立私人的学说来向他的君主陈说。对坚强顽固的人要摧垮他,对锋芒毕露的人要挫伤他。即使被称为圣明聪慧、巧言善辩、忠厚朴实的人,也不能靠那些没有实际功效的东西来骗取君主的利禄。这样的话,那么富贵的家族门第,勇于作战的人就多起来。那些能攻善战的人就能踏进富贵的大门。那些强硬顽固的人,就会受到法律的惩处而不能得到赦免。这样的话,那么父亲叔伯、兄弟姐妹、知己相识、男女亲家、志同道合的人,都会说:“我们要用力加劲的地方,就是作战罢了。”所以那些正当壮年的人致力于作战,年老体弱的人致力于防守,战死了也不后悔,活着的就互相勉励,这就是我所说的统一教化。人们贪图富贵,都是到死了盖上棺材以后才罢休,而富贵的门第却必定出自当兵的,所以人们说要打仗就互相庆贺,起居饮食时所歌唱的,都是打仗的事。这就是我所说的明白的教化发展到极点可以达到不用教化。
之五
【原文】此臣所谓参教也。圣人非能通,知万物之要也。故其治国,举要以致万物,故寡教[2]而多功。圣人治国也,易知而难行也。
是故圣人不必加,凡主不必废;杀人不为暴,赏人不为仁者,国法明也。圣人以功授官予爵,故贤者不忧;圣人不宥[23]过,不郝刑,故奸无起。圣人治国也,审壹而已矣。
【译文】这些就是我所说的三种教育。圣人并不是能够通晓一切,而是能把握各种事物的要领。所以他治理国家,抓住要领来把握各种事物,所以只简单地推行这三种教育就取得了很大的功效。圣人治国的方法,容易懂得而难以实行。所以对圣人不必赞美,对平凡的君主也不必废黜;杀人不算暴虐,赏人也不算仁慈,这是因为国家的法度严明啊。圣人按照人们的功劳委任官职授予爵位,所以有才能的人不再担忧;圣人不宽恕人们的罪过,不赦免犯人的刑罚,所以邪恶的人就不会出现。由此可见,圣人治理国家,只是搞清楚统一奖赏、统一刑罚、统一教化罢了。
【注释】①胸臆之知:胸臆,心胸,内心。胸臆之知,指全部智慧。
②中原:即原野,指战场。
③凌:越过,攻下。
④赞茅:地名,在今河南修武县北。
⑤九军:古时天子有六军,诸侯大国有三军。这里指桀、纣及其所属诸侯的军队。
⑥坐陈:陈,通“阵”。
⑦里有书社:里,乡里,乡村;社,古代二十五家为一社,社有户籍簿,称为书社。
里有书社,这里指乡村中的封地。
⑧从:通“纵”,放。
⑨五库:指战车库、兵器库、祭器库、乐器库、宴器库。
⑩五兵:五种兵器,指矛、戟、铖、弓、矢。这里泛指各种兵器。
[1] 守法守职之吏:主管法令和主管其他政事的官吏。
[12] 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一说,父母、兄弟、妻子为三族。
[13] 黥:即黥刑,在犯罪的人脸上刻字涂墨。
[14] 颠颉:晋国大夫。晋献公死后,晋国内乱,晋文公出奔,流浪在外十九年,在这期间,颠颉一直跟随着他。
[15] 东征之亩:孙诒让说“,征”当作“卫”。这是说,把卫国的田垄改为东西向,便于晋国的战车向东方进军。
[16] 周公旦、管叔、蔡叔:都是周武王的弟弟。周武王死后,其子成王即位,年少,周公旦辅政。管叔、蔡叔、霍叔和殷族的武庚一起作乱,周公旦把他们讨平了。
[17] 周庭:周王朝的朝廷。
[18] 巧:指那些奸巧善辩的人。
[19] 罔:通“网”,骗取。
[20] 常刑:国家既定的刑法。
[21] 父兄:“兄”疑为“子”之误。
[2] 寡教:指仅用“三教”。
[23] 宥过:宽恕罪过。
本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