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励与欣赏
倾听中的沉默是双向的,提问者既要学会倾听对方的沉默,又要利用好自身的沉默,以提问的常规语言和沉默的无声语言,共同推进交流进程。
中国人很讲究一个地方的气场,只有进入这个空间里边,静下心来,才能感受到这种神秘的物质。2015年,在故宫博物院建院90周年之际,我采访了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
与单院长一起走在世界上最大的木结构古建筑群中间,他告诉我自己走遍了故宫一万多个房间的每一间,就在这个过程中,他与故宫600年历史时光缔结了无法言说的情缘。慢慢聆听他的讲述,凝视着一座座神秘的宫殿,我用倾羡的眼神与他呼应,一起感受这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单霁翔:600年的紫禁城,它应该是有未来的……2020年,故宫将迎来建成600周年。单霁翔的心愿是让故宫博物院跻身世界一流博物馆的行列,并把壮美的紫禁城完整地交给下一个600年。听着他若有所思的话语,我不想打断他的思考,没有急于提问,只是给予表情上的积极回应,以显示我在用心地倾听。
沉默。这种沉默是早有预料的,与之相伴的是一些得体的非语言符号,暗示对方可以继续其谈话。通常,你的沉默反倒帮助了对方收集想法。[7] 沉吟片刻,单院长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单霁翔:就是我呢,今天特别希望故宫能够把两院两基地建成。也就是今后是一个科学的研究机构,一个文化传播的教育机构,和一个承担起中国古建筑修缮技艺和中国文物藏品保护维修技艺的基地。
杨澜:当你独自一人在这里行走的时候,你会感受到一些什么?特别是安静的时候,比如说傍晚了,下午闭馆之后,在这里面,空空荡荡的,你走一走,能够感受到什么?
单霁翔:可能一般人会觉得,我会感觉到时光积淀下来的历史的厚重,其实呢,我更感觉到的是……作为故宫的院长,单霁翔内心深处的故宫到底是怎样的?好奇心驱动着我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他在回答中先是停顿了一下。也许是曾经被问过类似的宏观问题,但还没有被问及这么细微的个体感受,此刻,我观察到单院长对这个问题非常感兴趣。所以我只是用耐心的倾听等待他的回答。
单霁翔:我感受到的故宫是一个有生命的空间,一个环境,一个群体。这个古建筑群,包括它的环境,包括它的植物、动植物这些呢,它是一个不断发展的历程。这个历程呢,不应该在某一个时期终结,而应该是继续地在成长,在进步。所以600年的紫禁城,它应该是有未来的。
倾听时,记者是沉默的。但沉默并不等于没有信息量。约翰·布雷迪(John Brady)在《采访技巧》(The Craft of Interviewing)中提到:别打断采访对象的话……作为一种采访技巧,沉默为金。迈克·华莱士说:“我发现,在电视采访中,你可以做的唯一一件最有意思的事就是,提一个巧妙的问题,在对方答复之后,停止三四秒,好像你还在等待他说点什么。你说怪不怪?对方会觉得有点窘迫,于是说出更多的东西。”当然,这样一种采访技巧并不一定具有普遍意义,但是它说明,倾听和沉默有时会比进一步的发问得到的还要多。所以说,沉默也是鼓励采访对象继续谈话的有效方式。[8] 在众多的关于倾听的分类中,有一种倾听似乎与访谈节目关系不大,那就是欣赏性倾听。因为它是一个高度个人化的倾听过程。但是,在人物访谈环节以倾听的方式,与受访者的作品进行情感互动,无疑是一种将个人化的倾听扩展为群体和公共化倾听的有效方式。
2001年,我在台湾高雄中山大学采访了诗人余光中。纵观余光中的一生,可以看出其中有不少的转折和漂泊。从江南到四川,到台湾、到美国、到香港,最后再回到台湾。有的时候是痛苦的逃难,有的时候是主动的选择。这使他的诗歌题材也相当丰富。关于自己的一生,余光中用女性进行了生动的比喻: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与诗歌中的浪漫和肆意对照,坐在我对面的诗人显然过于中规中矩。“当然如果一个诗人浪漫的话,他不会在接受访问的时候表现出来。对不对?”余光中先生的自我调侃,倒是给予我反向的鼓励,我在访谈中间两次让诗人吟咏自己的诗作,开启了一段倾听式访谈。
杨澜:《乡愁》这首诗,大家是耳熟能详的。这是在什么样的一种情况下写就的呢?
余光中:是在70年代初。大概是19……杨澜:1972年。
余光中:1972年,你记得很清楚。
余光中:那个时候呢,我已经离开大陆有20多年了,而且呢,在当时看来,也不知道哪年哪月能够回去,所以在那种心情下写下来。
杨澜:您现在能不能为我们朗诵一段这首诗?
余光中(朗诵《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余先生朗诵用的是四川话,那是抗战时期,他在陪都重庆长大的顽强记忆。并非字正腔圆,但是真挚动人。《乡愁》也许世间有诸多朗诵版本,而此版绝对是原味。他说,自己的乡愁不是同乡会式的,不是某省某县某村。因为乡愁可以升华为整个民族的感情寄托,不仅是地理,也可能是历史的、文化的乡愁。
在访谈进入尾声的时刻,余先生主动要求朗诵他的《七十自喻》。
再长的江河终必要入海。河口那片三角洲,还要奔波多久才能抵达?只知道早就出了峡。回望一道道横断山脉,关之不断,阻之不绝。到此平缓已经是下游,多少支流一路来投奔。沙泥与岁月都已沉淀,宁静的深夜,你听,河口隐隐传来海啸,而河源雪水初融,正滴成清细的涓涓。再长的江河终必要入海。河水不回头,而河长在。
就在诗人的朗诵和我的倾听中,这期访谈收场。
回忆18年前的这一场倾听式访谈,让我再次感叹倾听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通过倾听中的沉默可以与受访者保持亲密的距离,倾听中的沉默也可以打开受访者隐秘的情感世界。提问中的倾听,得以让我们在“留白处”见识更加微妙和美妙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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