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空与放空
中国绘画中有“留白”一说,我刚出道做主持人时,唯恐冷场,所以只要有空,就不停地说,有时甚至“抢”了搭档的话。有一次,赵忠祥老师在办公室拿着一幅国画山水对我说:“看到了吗?好的图画讲究留白,你把纸面都涂满了,想象空间就没了,‘味道'就没有了。”
主持人的留白意识,表现在对于“空”的处理方式和态度上。
在交流过程中,倾听与“语空”有着相对应的关系。那么什么是语空?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高贵武在《主持传播学概论》中给语空下了明确的定义:所谓语空,就是指运用常规语言进行交流时所出现的话语停顿和沉默。随着人际关系学和大众传播学的发展,人们逐渐发现,在言语交谈过程中,恰当的沉默和话语停顿也能帮助交谈双方传递信息,因此,语空实际上也是一种音量值为零的语言。他还指出,没有沉默,人的言语有时就会缺少深入的机会,甚至缺少足够的震撼力。因而,沉默不是一种间隔,而是连接声音的桥。[3] 当人们利用常规语言交流,由停顿和沉默组成的语空就成为交流中的“留白”。在这个特别的区域,一个真正的倾听者,不只是保持沉默就可以,而是要通过不带个人评价的倾听,去学会倾听对方的沉默。
罗杰斯:抽屉里有些香烟,来一支吗,嗯?是呀,天气太热了。
布朗:(沉默25秒)罗杰斯:你今天早晨是不是有些不开心,或者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布朗轻轻地摇了摇头)没生气吧,嗯?
布朗:(沉默1分26秒)罗杰斯:出什么事了?想要我做点什么吗?
布朗:(沉默12分52秒)[4] 这是心理学家卡尔·罗杰斯以“沉默模式”与来访者布朗交流的片段,虽然布朗只是摇头,没有回答,但是,罗杰斯通过提问表达着给予对方的“无条件的关注”,那就是“我想尽可能地接近这个人,我很想听听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我想与这个人有一种真诚相处的关系”。在他看来,只要让对方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而不必顾虑自己说了什么,这样的交流就是成功的交流。
当然,访谈中的倾听不是心理学家的治疗式倾听,但是,不带个人评价的倾听正是值得专业采访者借鉴的倾听态度。
很多要素与倾听紧密相连,包括:兴趣、责任、他人导向、耐心、平等、开放等,正是这些要素决定了提问者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倾听者”,还是“以他人为中心的倾听者”。以自我为中心的倾听者更关心他们自己,超过关心他人。他们真的不想听;他们更愿意说——说任何事情,但主要是关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成就、观点、感觉、需要、目标,等等)。他们最喜欢的用语是“我”“我的”,他们最喜欢的声音是他们自己的。[5] 与此相反,以他人为中心的倾听者更接近移情式的倾听,用倾听表达对受访者沉默背后的深切关注,从思想到身体都做好倾听的积极回应。
《杨澜视线》是我在美国研究生学习阶段,与上海东方电视台合作制作的一档访谈节目。其中一期的选题是美国老年人的生活,为此我采访了位于纽约市外斯坦顿岛上的“安乐家”老人院。这是一家公益性质的养老院,入院标准是取得绿卡三年以上,个人存款在一千美金以下,那里60%以上的居民是华裔老人。
我看到其中一位70岁左右的妇人,手工做得很巧,便上前攀谈。
她姓蔡,来自上海虹口区,做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十几年前丈夫就去世了,现在有两个女儿在上海工作,一个儿子已在纽约成家立业。几年前她来到美国,起初与儿子、儿媳、孙子同住,而现在则一个人生活在老人院里,儿孙有时一个月也不打一个照面。“想他们吗?”我问。她没作声。过了一会儿,头也不抬地说:“不想,想他们做什么?!”
“你在来美国之前想过会住在老人院里吗?”
她摇了摇头。
“想不想回到上海去?”
她又摇了摇头,说:“回去没有地方住了。”
“女儿们呢?”
“提她们做什么?我不想她们。不想了。”老人眼角渗出了泪水。
记者的本能促使我再问下去,但我没有,因为那样分明会触动她的伤心事,使一颗在彩色绒线中稍得安慰的心又伤痛起来。而一旦伤痛起来,我又如何安慰?她泪水后面的细节我无法了解,我也宁愿不知道。
马歇尔·卢森堡(Marshall Rosenberg)博士在《非暴力沟通》(Nonviolent Communication: A Language of Life)中指出:遭遇他人的痛苦时,我们常常急于提建议,安慰或表达我们的态度和感受。可是,倾听意味着全心全意地体会他人的信息——这为他人充分表达痛苦创造了条件。有一句佛教格言恰如其分地描述了这种能力:“不要急着做什么,站在那里。”
[6] 面对这位与我素昧平生的悲伤老人,我想也许只有以沉默去应对她的沉默,才是此刻最好的尊重。
2008年,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林毅夫教授受世界银行行长佐利克(Robert Zoellick)的任命,成为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兼负责发展经济学的高级副行长。有机会在世界银行工作,借鉴中国的发展经验去帮助世界上更多的发展中国家,是他的骄傲,也是国人的骄傲。但是当我问到“你现在取得的种种成就是否达到了当年你父亲对你的期许”,一直侃侃而谈的他却突然沉默了,眼眶慢慢红了,继而泪流满面,哽咽无语。看得出他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泪水就是不听话地扑簌簌地落下来。他25岁那年抱着篮球泅海从金门游到大陆,虽然后来终于与妻子团聚,但父亲在台湾临终时,他却无法回台湾去见最后一面。这样的人生遗憾与痛楚,情何以堪?
我不忍再问下去,唯有以静默回应对方这份突然的沉默。
有时,对于提问者,最好的交流不是提问,而是学会适时闭嘴。
留白处恰恰是双方难得的默契共鸣。
“让我们学会倾听沉默,因为在万象喧嚣的背后,在一切语言消失之处,隐藏着世界的秘密。倾听沉默,就是倾听永恒之歌。因为我们最真实的自我是沉默的,人与人之间最真实的沟通是超越语言的。倾听沉默,就是倾听灵魂之歌。”哲学家周国平以哲学思考阐述了“沉默是语言之母”:一切原创的、伟大的语言皆孕育于沉默。但语言自身又会繁殖语言,与沉默所隔的世代越来越久远,其品质也越来越蜕化。
沉默是语言之母。倾听是最基础的语言技能,倾听中的沉默是提问者在语空留白处放空自我,摒弃浮躁与噪音,在身与心的合作中与受访者共同抵达沟通本质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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