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接与迂回
时间烘焙耐心,也酝酿出双方的信任,而信任是靠近对方的前提。
除却由时间交换的信任,有没有其他可以通往禁区的快捷道路呢?
桥接型问题是搭建提问者与被访者之间心灵之桥的有效方式。这类问题旨在鼓励人们在不想开口说话时开口说话。这些问题通过巧妙的方式获得信息,搜集细节,评估意图和能力。[2] 在采访中一步步搭建桥梁,接近敏感区域,也就是提问者运用各种访谈技巧使采访对象的大脑由“超速挡”切换到“低速挡”的过程。
所谓“超速挡”和“低速挡”,是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提出的一种心理学理论。丹尼尔假定了两种人脑借以发挥作用的“系统”:
“系统一”是一种低速挡:它无处不在,它让我们很快做出决定,并给出现成的答案。可把它视为你的大脑的自动驾驶仪。当你周围的环境和参照点十分熟悉时,它会继续运转。如果有人问你2加2是多少,你会自动回答“4”,毫不费力。得出答案不费吹灰之力。在“系统一”(卡尼曼称“认知放松”)中,我们感到放松、舒适,有控制力。[3] “系统二”触发了大脑的超速挡,使大脑运转更快,工作更卖力,消耗更多的氧气。“系统二”是对不熟悉的、复杂的、困难的或可怕的事物的回应。棘手的数学难题或有争议的情况能让我们处于这种状态之中。你停下、反应,快速给出一个回答。 [4] 而桥接型提问恰好能够让对方的认知放松,从充满戒备的“超速挡”切换到舒适的“低速挡”。
“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
这句出自《礼记·学记》的名言启示着提问者要像砍伐坚硬的木头一样,先易后难,循序渐进。
有时候当单独一个问题被提出后,可能达不到预期效果,而解决之道除了优化问题之外,可能需要将一个问题拆分成两个,或者设计成多个问题的组合。因为通过问题的组合,我们可以利用问题之间的逻辑关系与层次,或者循序渐进地吸引对方,或者欲扬先抑地吸引对方,最终发挥组合拳的优势,创造出“1+12”的提问效果。[5] 2019年3月15日,在新西兰,51名穆斯林被一名白人种族极端主义者谋杀。这场暴力直播在脸书流传开来,并像病毒一样在网络扩散。
新西兰总理杰辛达·阿德恩(Jacinda Ardern)迅速做出反应,说服国会通过了更加严格的枪支管理法案。
两个月后,CNN记者阿曼普在巴黎采访了杰辛达·阿德恩。
阿曼普:当你的小女儿九个月大的时候,你的丈夫说道:“在她九个月这天,她学会了爬行,此时她妈妈送给了她一份可以让她在一个更加安全的环境中长大的礼物。”这是一个非常机智的方式去……阿德恩:告诉我女儿会爬了。
阿曼普:告诉你她会爬了。但同时也是对你如此迅速地与你的政治伙伴以及对手们去加强枪支法律的一个反应。
阿德恩:是这样。
阿曼普:你知道,甚至连奥巴马总统都不能这样做,甚至在桑迪胡克城的孩子们被杀之后。
阿德恩:是的。
阿曼普;但是你这样做了。在事情发生26天后,立法被通过了。
“赞美—请求”的组合型问题是促使被访者切换大脑挡位,降低警觉程度,卸下部分防备的妙招。面对赞美,一般人都不抗拒,面对赞美后的请求,如果拒绝则可能意味着自我的否定,所以“抬高赞美—提出请求”的问题组合和“获得承诺—提出请求”的问题组合有异曲同工之妙。[6] 先是提及阿德恩的小女儿,继而从出生的“礼物”过渡到枪支管制法律的出台,阿曼普的组合型提问有效化解了阿德恩作为政治领导者的防范,使她主动承认了新西兰在枪支管理方面的疏漏,并做进一步推进和加强枪支管理的承诺。
阿德恩:是的。新西兰3月15日发生的袭击与我们纵容枪支使用的法律有关。当然,在新西兰,我们也有着非常实际的枪支使用需求,也批准枪支的使用。我清楚地记得,在一次简报会上,警方告诉我,3月15日那次袭击使用的武器是多么容易合法获得。
毫无疑问,在那一刻,我们的法律需要改变。
2001年,魔幻电影《指环王》首部曲在全球上映,电影中俊美的精灵族王子莱格拉斯一时吸粉无数。这个角色的扮演者,来自英国的奥兰多·布鲁姆(Orlando Bloom),也从新人一跃成为大红大紫的好莱坞男星。2011年,我采访了即将在《指环王》的前传电影《霍比特人》中再次扮演精灵王子的布鲁姆。
除了精彩的电影拍摄经历,在采访前我就留意到他私人生活中一段独特的经历,在提问这一敏感话题之前,我主动赞美了他的母亲,以旅行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杨澜:我发现你母亲有着相当多的国际经历,她曾频繁地在全球旅行。这一定也为一个孩子开辟了更开阔的视野。
布鲁姆:我的确和家人一起到过世界很多地方。我觉得那对孩子很有好处——如果你的财力足够雄厚,能够游走于世界各地。
杨澜:有哪些最难忘的旅行?
布鲁姆:它开阔了我的视野,有很多。我13岁的时候,去非洲狩猎旅行。我记得看到了很多野生动物,接触了非洲的文化和人。那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旅行这一轻松话题降低了他的戒备,在愉快的谈话氛围中,布鲁姆维持着“低速挡”,我趁势踩了一把油门,开往敏感区域,赞美与请求的组合提问就这样搭建起了通往布鲁姆父亲话题的稳固桥梁。
杨澜:但是,当你妈妈告诉你,刚去世的父亲并非你的生父的时候,你是否觉得非常惊讶?你一直以为他就是自己的生父,对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这可能是很大的打击和出乎意料的,对吗?
布鲁姆:是的,这当然是我人生中一件大事。我和父亲的关系非常亲密,他一直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尽管我不知道他并非我真正的父亲。当然知道真相的确对我是个挑战,我认为,这种事不是让你死掉,就是让你变得更坚强。这是我生命中很有趣的一部分,让我知道我究竟是谁,所以我充满感激。
香山饭店是建筑大师贝聿铭在中国改革开放后回国设计的第一个建筑,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但当时国内的施工、管理水平跟不上,以至于肯尼迪夫人等国际要人前来参加开幕典礼的当天,贝先生还要亲自蹲在香山饭店的大厅里铲地上的石灰,而他的夫人则在客房中教服务员如何整理床铺;身着晚礼服的各国嘉宾与疯抢自助餐的中国来宾混杂在一处……在采访建筑大师贝聿铭先生之前,他托人转告说:“什么都可以谈,但不要提香山饭店的事。”
但我想,香山饭店在贝先生的建筑生涯中是尝试中西风格兼容的重要一笔,不可回避。在这之前,我们聊建筑风水,聊苏州园林(贝先生的祖籍在苏州,狮子林就曾是贝家园林),聊北京的建筑特色。
大概是因为我事先有比较充分的准备,贝先生的谈兴也越来越浓。在我对他的访问进行了一大半时,我以比较隐晦的方式提起了这个话题。通过前面的铺垫和桥接,他竟不怀戒心地主动回忆起敏感话题——当年的香山饭店。
杨澜:您在中国有很多愉快的经历,是否也会有一些让您觉得mixed feeling,就是说感情比较复杂的一些例子?
贝聿铭:可能香山饭店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
杨澜:您现在还回去看吗?
贝聿铭:不去了,不忍心看了。
杨澜:现在想起来有没有觉得很可笑?
贝聿铭:可笑也是,心疼也是。那段时间,中国经济还处于吃“大锅饭”时期,服务的人并不尽力,服务专业知识也比较欠缺;但现在大不同了,中国人的见识打开了,专业的程度有了很大的提高。
对于中外记者而言,政治家的丑闻是难以完成的采访话题。在完成这一艰巨任务时,正面提问未免太过直白唐突,不妨试试侧面采访(迂回型提问),让问题变得更易于接受一些。
因与白宫实习生莱温斯基(Monica Lewinsky)产生性丑闻而险些遭到弹劾,是克林顿在8年总统任期内经历的最严重的个人危机。2005年,我采访克林顿之前就了解到,在位于阿肯色州小石城的克林顿总统图书馆内,他开辟了一个专区,保存和展示与这一事件有关的历史资料。于是,借用“图书馆”这一参照物,我接近了敏感区,而一连串的迂回询问,带着我到达敏感区。
杨澜:在图书馆开辟莱温斯基事件专区,是您的主意吗?
克林顿:当然。
杨澜:您完全可以不这么做的,对吗?
克林顿:当然,我可以不这么做。这是我的博物馆,我可以放任何我想放的东西,也可以把它拿开。
“为什么要把您生活中所谓的负面的一部分放到这里来呢?”
“是什么帮助您度过这一危机的?”
“您说过在您把真相告诉您太太、女儿和大陪审团之前,您一直过着双重生活。这样的生活有多艰难?”
克林顿在采访中说,他过去一直怀着“不要和别人谈自己的私事”的想法,但是随着迂回问题层层推进,禁区并非遥不可及。
杨澜:您什么时候感到如释重负了?是在告诉您太太以后,还是在整个事件结束以后?
克林顿:是在我告诉她之后。我回答了陪审团的问题,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我对大陪审团的证词是弹劾的基础,大家都说它没有问题。这纯粹是一个政治问题,然后我彻底解脱了。
1972年美国总统大选中,美国共和党尼克松竞选班底的成员潜入位于华盛顿水门大厦的民主党全国委员会办公室,在安装窃听器并偷拍有关文件时当场被捕。尼克松因此成为美国历史上首位因丑闻而辞职的总统。
向尼克松提问水门事件显然十分棘手,著名脱口秀主持人拉里·金在采访尼克松总统的时候,则利用了参照物水门大厦,成功绕回提问的目的地——水门事件:“当您开车从水门大厦旁边经过的时候,心里会不会有点什么感触?” [7] 利用参照物迂回提问的例子并不少见,以图片作为参照物也是一种不错的方式。
阿曼普:我想给您看几张照片,因为您已经见过了三位美国总统、四位英国首相,以及两到三位法国总统。您一直是特朗普总统的出气筒。他说过一些很强硬的话,您知道的,包括您和俄罗斯的关系以及其他种种。我只是想给您看下这张照片,因为它在全世界范围内疯传。我想了解关于你们的个人关系和政治关系,您能告诉我些什么吗?
“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Angela Merkel)在近15年的时间里站在全球政治的中心。她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女性。随着美国总统由小布什到奥巴马再到特朗普的转变,在德国,却一直只有默克尔。”2019年5月,CNN记者克里斯蒂安·阿曼普在专访默克尔的节目中,特别阐述了她对这位“欧洲事实上的领导人”的认知。
为了在节目中勾勒出默克尔本人与全球领袖们的关系网络,阿曼普出示了多张默克尔与领袖们的合影,并特别准备了特朗普与默克尔的相关图片。访谈现场中的这些图片有效调度起了默克尔的回忆,她在回忆的基础上阐述了与其他国家领导者,尤其是美国总统特朗普“在对话中谈判”的合作关系。
默克尔:我认为我们有着密切的合作,这仅仅是因为我们拥有必须共同解决的问题。此图也表明我们确实在努力解决一个问题。在我们宣布的每一份公报中,我同样是汉堡召开的G20会议的东道主,我们进行了争辩。但最后我们也找到了共同点。当然,辩论总是一个挑战,但我很高兴接受这一挑战。总统有他的意见,我有我的观点,而且很多时候,我们也能找到共同点。如果没有,我们必须继续进行谈判和对话。
设置参照物也就是所谓的“抛出一只兔子”——这个词描述的是非裔美国人教堂布道的一种方式。“抛出一只兔子”包括一系列影射某个敏感问题的不具有威胁性的追问,而非采取直接提问的方式。通过这样的方式,你可以向被访者表明自己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但是并不强求获得答案。[8] 在提问者设定了提问目标之后,往往借助特定的参照物,间接达成由此及彼的效果。而被抛出来的这只“兔子”是胖是瘦,是黑是白,也是需要提问者进行灵活选择的。
有时,这只兔子是一个虚幻的“梦”。
2005年,中国IT界风头最劲的人物非马云莫属,在阿里巴巴和雅虎的空前并购案当中,马云出任中国雅虎董事局主席。中国互联网的第一代创业者当中,马云在互联网江湖中压力不可谓不小。
杨澜:你说过在和雅虎的并购案之后,这十亿美元一到账你就开始做梦,梦见自己爬梯子,然后连那个石头都抓不住了,要掉下来。这是不是某种心理压力的暗示?
马云:我想是。其实最近半年,梦特别多。以前我做梦,特别多是考数学。以前我记得考数学也好,其他考试也好,让我的压力挺大的。感觉到这么多年过去,20多年了,还经常做这样的梦。最近我估计自己在创业过程中、在经营过程中的压力还是会有。尽管我白天并没有感受到,晚上做梦也这样,那是肯定有的。
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认为:梦境是现实的投射,梦通过象征来表现隐匿的思想。除此之外,梦中的精神材料具有可塑性,象征的存在不仅使梦的解释变得简单,也使它变得困难。
在这次采访中,我既是提问者,也是释梦师。联系马云现实中的巨大责任和梦中爬梯的坠落,让我进入了被访者更内在的世界
本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