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多心智
如果意識自我不是CEO,沒能主導它自認在主導的所有行為,那行為究竟是如何受到導引的?決定又是怎麼做出來的?
在心理學領域,尤其是演化心理學中,對於這些問題有個越來越普遍的答案:心智是「模組化」的。在這個觀點下,你的心智由許多特化的模組所構成(這些模組會評估情況並做出反應),而你的行為,就是由這些模組之間的交互作用形塑而成。而這些交互作用大多都是在你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發生的。
即便心智的模組模型仍舊年輕且內容尚未充實,前景依舊看好。首先,它在演化方面是有意義的:心智一點一滴、一磚一瓦地建構起來,一旦我們的物種遭遇新的挑戰,心智就會加入新的成分。一如所見,這個模型也有助於我們理解生命中某些重大的內在衝突,例如是否要欺騙配偶、是否要服用成癮藥物,以及是否要再吃一個糖粉甜甜圈。或許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目的是:把心智想成模組,有助於理解你從靜坐指導老師那裡聽到的東西,諸如「思想會自行思考」,也可以理解「欣賞這項事實」能讓人獲得解脫。
但是心智的模組化模型有個大問題:它的名字。「模組」一詞本身就容易遭受曲解,所以在我們進入模組化心智的運作之前,容我先羅列三種你不該如此設想它的方式,來預防誤解:
•模組不是實體的隔間。你無法指著腦中某個區塊,然後說:「這塊模組幫助我從人們的話語、身體語言和面部表情推斷出他們在想什麼。」心理學家確實認為有「心智理論」模組(自閉症就與這個模組的缺失有關),但是當科學家試著要從腦部掃描去描繪這個模組,卻發現它廣布腦中各個區域。有時會比較集中某個區域,有時則集中在另一個區塊。
•不同的模組,並不像瑞士萬用刀上的刀具,或是智慧型手機上的應用程式。我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並不是那麼決然篤定。因為即使是模組典範的支持者,有時確實會用這幾種東西來比喻,但事實上,不同心智模組之間的交互作用和重疊性,比瑞士刀或手機應用程式還要多出許多。
舉例來說,有些心理學家主張,「騙子偵測模組」能幫助你設想誰是值得信賴的。這個模組應會借鑑於「心智理論」模組,但或許不全然是。它或許也會借鑑於心智模組之外的大腦區塊。例如,它可能會與標籤模組交流訊息,而該模組則根據人們是否通過騙子偵測的測試,給予正評或負評。
讓事情更加複雜的是,要偵測的騙子還分不同種類:有交易型騙子(如不擇手段的二手車推銷員),也有性愛騙子(如不忠的配偶)。
如果這兩種騙子偵測都由單一模組掌管,是否說得過去?真實情況更像是這兩者之間有某些重疊。
在這兩種案例中,我們可能都會在對方陳述一些令人懷疑的內容時,評估他的眼睛是否能直視我們。但是光靠重疊的部分並不足夠。
因為,首先,驅動騙子偵測機制的動機系統,在這兩種情況中就不一樣。讓我格外關注在二手車推銷員面部表情的,並不是嫉妒。要是我認定他不值得信賴,我也不會因嫉妒而暴怒(但要是車子賣給我之後壞掉,我才得出這個結論,那麼可能就會出現非嫉妒的暴怒)。總之,我們心智模組之間的實際分工和畫定,會比「模組」字面上看來還要不明確。而模組之間交互作用的範圍,也比它字面上還要廣泛。
因此,如果你寧可使用網絡或是系統等詞彙來描述心智運作,也無可厚非。
•心智模組不像公司組織架構圖中的各個部門。上述已經提過,模組之間的互動和重疊如此多變, 而我們的心智又缺乏CEO。不過,或許仍然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在理想狀態下,公司和心智的運作方式仍非常不同。
心智模組通常缺乏的特點之一,就是服從與和諧。是的,模組之間有時會相互合作,但也會相互競爭,而且競爭激烈。有人曾經為大型企業製作了一系列的搞笑版組織架構圖,而以內鬥聞名的微軟,被描繪為圓形的行刑隊(編注:原指對付共同對手的團隊,因內鬥而相互攻擊)。
我們的心智還不至於被內在鬥爭撕裂,但有時已十分接近微軟的組織架構。裂腦實驗的先驅葛詹尼加寫道:「心智模組之間,單就外觀看不出來有階序運作,但其實正在內部發生。這是個自由放任的自組織系統,並不會回報給總部。」
最後一句話其實是帶有一點內在張力的。「自由放任」以及「自組織系統」有不同涵義,但這兩個詞彙未必要同時應用在心智上。
有時候心智像是自由放任的,有時則比較像有組織,彷彿已經解決自由放任的問題。更重要的是,組織的意義有時會誤導我們,因為自由放任可以發生在潛意識的層面,也可以在潛意識中獲得解決。葛詹尼加寫道:「只要你在某一刻意識到某個思緒,它就會浮上意識層面,成為主宰者。你的腦中是個狗咬狗的世界,裡面有不同系統在競爭,想盡辦法浮上表面,以贏得意識認可。」
葛詹尼加在談到你腦袋中那個「狗咬狗」的世界時,並不僅僅是在談論歌舞劇《變身怪醫》中那種雙重人格般的內在衝突、那個想吃掉(甚至偷走)甜甜圈的你,以及那個力圖勸阻的你。事實上,腦中發生的衝突,通常本身就是意識的一部分。下一章,我在處理一般所謂的「自我控制」問題時,就會談到模組之間的衝突。葛詹尼加談論較多的,是潛意識的衝突,或勉強構著意識層面中所解決的爭端。而我關注的部分、那些我講述關於自己所關心的事物、那些關於自己的故事,都來自於我所做出的選擇。而那個「我」、那個意識的「我」、那個我所認為的「我的自我」,整體來說並未做出那些選擇。
這幾乎足以讓你納悶:那個你認為是你的自我的東西,是否夠格被冠上「自我」一詞?庫茲班寫道:「最後,如果你的大腦真是由許許多多功能各異的小模組構成,而裡面只有一小部分是有意識的,那麼或許我們找不到特別的理由,去認定其中某些部分是『你』『真正的你』『你的自我』,或是其他任何特殊的東西。」庫茲班在寫下《為何人人都是虛偽的:演化以及模組性心智》這本書時,並不熟悉佛教無我的概念。但在這個概念出現數千年後,科學引領他走向這個結論。
對於庫茲班提出意識心智並不「特殊」,我要提出異議。
我認為意識心智是特殊的,它因此可以感受到快樂和痛苦、喜悅和悲傷。正是感受的能力以及一般而言的主觀經驗,賦予了生命意義,也給予道德問題價值。假想一個星球上,住滿了無法擁有主觀經驗的類人類機器人,那麼將之全數毀滅會有什麼顯而易見的惡?或是創造更多機器人會有什麼人盡皆知的善嗎?
儘管如此,意識心智的特殊,那個意識「自我」的獨特性,並不是我們一般想像的那種方式。它並不如我們所認為的那樣主宰許多事物。比起美國總統,心智還比較接近眾議院的發言人,能主持投票並公布結果,但不能控制投票。當然了,眾議院發言人會在幕後磋商,並對投票結果產生某些影響。而我們也不能排除意識心智會在各處進行協商討論的可能性。
確實,你可能會發現這樣認定靜坐是很有用的:這是讓意識心智發生轉變的過程,從能夠稍加進行磋商協調,轉變成積極頻繁交涉商量,甚至也許還能從發言人的角色轉變成總統。
而你或許還可以發現,想要了解大腦如何決定哪些時刻要由哪個模組負責,靜坐是很有用的。這是我們下一章要來探討的問題。
1. 可以肯定的是,比起經由潛意識接收到英鎊的影像,當受試者經由意識接收影像,手的握力會更強。不過這可能只跟大腦接觸到影像的時間有關,而不是因為意識是否覺察。換句話說,不論是否觸發意識覺察,也許當大腦接觸影像的時間高達一百毫秒(這時間足以引起意識覺察),便能導致握力增強。事實上,有證據顯示接觸時間和握力之間的關係,確實與意識的覺察無關。實驗者在潛意識時間範圍內測試了兩個接觸時間:十七毫秒以及五十毫秒,結果後者導致較強的握力。(若是呈現便士的影像,可以想見情況恰恰相反。)順帶一提,不論是何種情況,五十毫秒都不會處於潛意識範圍內。
但在這種情況下,硬幣的影像被擠在兩個硬幣大小的圖樣之間而被遮住。而受試者在每次實驗開始時都會看到這種圖樣,不管後面是否有任何硬幣被遮住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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