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欺騙在演化上的優勢
如果你是佛教哲學家,或許會覺得獲得了平反。但你或許還是覺得困惑:為何天擇會設計出任憑人們自我欺騙的大腦?其中一個答案是,如果我們相信關於自己的某些事,會有助於我們說服他人去相信這些事。而這的確會對我們有利。或是,更精確一點來說,這會對我們狩獵採集祖先的基因有利:說服世界我們是個前後連貫、行為一致,能掌控某些事物的行動者。
先前提到,有位受試者的右腦被告知要起身走路,而他的左腦在被問到要走去哪裡時,回答要去喝汽水。他的答案並不真確,但確實激發了他對自己的信心。他看來就像是個為自己負起責任的傢伙,不會無緣無故就站起來亂走。另一位受試者提供的描述就比較真實:「我並不真的知道自己為何站起來,也不知道要走去哪裡。有時我就是會做一些沒什麼道理的事情。」如果兩人都是你在狩獵採集村落中的鄰人,你會比較想跟誰一起去狩獵?你會想跟哪位做朋友?在人類演化期間,這些答案至關重要:如果他人不認為你是個好的合作對象,或是不值得交朋友,你的基因要繁衍,就會遇到麻煩。
簡而言之,從天擇的角度來看,為自己說出一套連貫的故事,把自己描繪成理性、有自覺的行動者,對你比較有利。因此,只要你的大腦與世界溝通的那個區塊無法獲得真正的動機,那麼該區塊會自行編造一個出來,也就十分合理了。
當然了,能擁有連貫的動機對於交友或是合夥,都是令人嚮往的特質,卻不是決定性的因素。如果有人擁有清晰且一致的目標,卻總是無法達標、無法為團隊努力做出重大貢獻、無法信守承諾,那麼他╱她就不會有太多朋友與合作夥伴。所以,你會期望我們為自己說出(且相信)一套前後連貫又討人喜愛的故事。
以結果來說,我們做到了。一九八○年,心理學家安東尼.格林華德發明了「利效」一詞,描述人們天生就會以「有利又有效的」方式,把自己呈現給世界。自此之後,許多實驗結果都顯示人們不僅會以此來宣傳自己,而且也真的相信它。
而他們有可能是對的!世界上確實有這些「有利又有效」的人,但要說多數人在這方面都高於平均值,就不可能了。然而,經過一再研究,人們大多認為自己在運動能力到社交技巧等許多面向上,都高於平均值。而這等自我評價並不需要外來證據的證明。在一項研究中,共有五十五位受試者平均都給了自己的開車技術最高的「專家」等級。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五十五人近來都發生過交通事故,其中三分之二的人經警方判定,必須負起事故責任。
如果說,還有什麼是比我們的能力更讓自己印象深刻的,那就是我們的道德神經了。講得明白一點,就是大家都相信自己做的好事比一般人多,幹的壞事比一般人少。蒙田說:「我從不認為自己是一般人。」而在他過世約五百年後,科學才證實了這句話可能太謙遜。
相較於那些我們模糊設想的多數人類,我們不僅認為自己優於一般人。當我們身處於很小的群體中,還會相信自己比一般成員更珍貴。
在某項研究中,研究人員詢問那些擔任論文共同作者的學者,論文成果中有多少比例是他們的功勞?平均而言,在四人團隊中,成員功勞的比例加總起來是一四○%。在前一句中,關鍵字是其勞。要是團隊的努力失敗了,成員所認定的自身貢獻則會縮減。
人們時常覺察到這些自我欺騙的形式。不過,常常是在他人身上覺察到。在一項美國的研究中,實驗者描述到在人們身上常見的八種不同偏見。像是「把功勞歸給自己,卻拒絕為失敗背負責任」「把成功歸因到自己的個人特質,像是趨力或是能力,卻把失敗推給外在因素,像是不合理的工作要求或是不充分的指示」。在這八種偏見中,一般人會說,其他人比他們更容易受到影響。一如庫茲班在這項發現中所總結的:「我們自認為優於一般人的地方在於,我們不會偏頗地認為自己優於一般人。」
透過記憶,我們自我中心的偏見會得到更多支持和煽動。某些痛苦事件會深深烙印在我們記憶中,或許我們因此得以避開那些會導致同樣痛苦的錯誤,但這也能讓我們更記得那些對我們有利的事件,以取得平衡。我們對於正面經驗細節的記憶比負面經驗還多,彷彿隨時準備把這些正面經驗拿出來與大家細細分享一樣。但在我們對其他人的正面和負面經驗的記憶裡,並不會出現這種不對稱的細節描述。
更重要的是,當我們對某人重述一項經驗,重述這個動作本身就會改變對這件事的記憶。因此,如果我們每次都重塑一丁點的故事、略過某些不便的事實、誇大某些有利的部分,隨著時間過去,我們便能改變對發生事件的真實信念。這大概也有利於我們說服他人故事的真實性。
當然,人們不會總是覺得自己過度膨脹,還是會有自卑的情緒。人類心智內建某套解釋──推測的解釋,說明這些事物對於某些經驗會產生何種演化上的意義,聽起來還頗為合理。人們之間還會有其他差異,影響他們說出自己的故事並對其深信不已。在一項研究中,那些被評為高度外向、高度神經質的人,每天都要記錄自己的情緒經驗。
外向的人事後回憶起該事件時,會有比真實情況更正面的回憶;而神經質的人則出現比真實情況更負面的記憶。這項結果證實了,自我膨脹雖然是我們這個物種的常態,卻不是鐵律。但要注意的是,這兩種人都是錯的,其獨特的個性把他們導向不同種類的錯覺。而在這兩種情況中,錯覺都是操作型詞彙。
述說自己故事的類型,也會隨著文化改變。一般而言,在某些面向上,亞洲人自我膨脹的程度會低於西方人;而像是對群體忠誠這種「集體主義」的德性,亞洲人自我膨脹的程度就會高於西方人。儘管如此,自我膨脹的基本模式舉世皆然,尤其在涉及公正等道德因素時更是如此。一般來說,人們會認為自己在道德上高於平均值。這是自我膨脹之中特別重要的一部分,因為這會替自以為義添加柴火,引發人類之間的衝突,並持續下去,從爭吵到戰爭都是如此。
因此,所有事情都告訴我們,我們至少活在兩種錯覺之中。一種是關於意識自我的本質:我們認為意識自我對事情的掌握遠多於實際情況。另一種錯覺是關於我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也就是我們的能力和正直。或可稱這兩種錯誤概念為「關於我們自我的錯覺」,以及「關於我們自己的錯覺」。這兩種錯覺通力合作,第一種有助於我們說服世界自己是連貫的、是一致的行動者:我們不會毫無來由地去做某件事,會這麼做是有道理的。如果我們的行為值得獎賞或責備,那個內在的我們也理應受到獎賞或責備。第二種則有助於說服世界,我們理應受到的是獎賞而非責備。我們比一般人更有道德,也比一般隊友更有貢獻。我們有「利效」。
換句話說,如果你在大腦中內建了一個負責掌管公共關係的元件,那麼這個東西看起來就像是意識自我。人類學家傑洛米.巴寇寫道:
「我們可以這麼主張:自我在演化上的主要功能,就是做為印象管理的器官(而不是像民俗心理學所主張的決策者)。」我唯一要補充的,就是民俗心理學本身可能也是演化功能的一部分。我們得相信自我的能力,才能把自己展現為有效的、正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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