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书苑

大清三杰

第八一回 囚全权俄人起交涉 换公事幕友坏良心

北京总理衙门的那们恭亲王,正在因为俄事,没有办法,受着慈禧太后的责备,一接左宗棠之信,第二天辰正,太后叫起的当口,便把左宗棠那信,呈给御览。

太后瞧毕,微点其头的说道 :“左某这个主意,不为无见。

这末快教曾纪泽前去,就照这个主意办理 。”

恭王奏答道 :“曾使臣远在伦敦,两三个月之内,恐怕不能到达伊犁 。”

太后踌躇道 :“咱们听得景星的队伍,若要真正打仗,恐防不济,这又怎样好法呢?”

恭王又奏答道 :“奴才还想先派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去与俄人交涉。此地去到那边,似乎可以早些日子 。”太后想上一想道 :“他有这个能耐么?”

恭王道 :“崇厚久办通商事宜,对于一切洋务,总算有些经验 。”

太后听了就点点首道 :“只要他能够干得了,就命他做全权大臣,也好早些了结这件麻烦事情 。”

恭王奉谕,退了下去,立即函知崇厚进京,等得崇厚一到,召见几次,即以全权大臣的名义,遄往伊犁,与俄交涉。

那知俄人要求的条件十分厉害,崇厚有些干不下来。那时左宗棠因见朝上办事,太觉颟顸,不懂交涉步骤,既已任命曾纪泽在前,如何可以无端的中途易人。而且又知崇厚这人,虽然办了这几年的通商事宜,按其实际,毫无成绩可言。马上很厉害的奏参一本,说是崇厚办理交涉,有辱国体,只有迅催曾纪泽前往,方有办法。

朝中的一班满汉御史,也是纷纷指摘崇厚。

恭王恐蹈保奏不实的处分,急又面请太后撤回崇厚,治以交涉无功之罪。可巧崇厚又不识趣,还来请示,说是强俄无可理谕,只有认吃小亏了事,否则尚有不堪设想的难处在后头。

太后接到崇厚的奏章,勃然大怒,立将崇厚撤回不算外,还责他误国有罪,把他下在刑部监中。

俄人一得此信,很不为然。所据的理由是:崇厚乃是中国特派的全权大臣,完全代表中国说话,即使中国政府怪他办理不善,也只有责成他重行磋商条件,断无将一个皇皇然的全权大臣下狱之理。这样一办,中国政府的措置失宜,姑不具论,俄国一面,岂不难堪。俄国既据这个理论,于是坚决表示,不与中国交涉。

恭王没有法子,只得放出崇厚,略平俄国之气。

后来还亏曾纪泽到了那边,费了几许经营,总算收回权利不少,左宗棠也还满意,交涉方始了结。

曾纪泽一生的事业,也就以此为最。

伊犁既还中国,白彦虎生死存亡,不知下落,不必管他。

左宗棠乘机奏请改设行省,太后自然允许。

那时已是光绪七年的春天,慈禧太后因见左宗棠保举曾纪泽有功,她在垂帘听政,能够开边拓土,自然是她用了左宗棠的功劳,自己脸上有光,便下一道上谕,把左宗棠内调,以大学士兼任军机大臣,以示优异。

左宗棠接到上谕,也因久在边省,连年办事,心力交瘁,兼之又得泻疾,正在有些不能支撑,将他内用,倒也适合下怀,当下单将刘锦棠以次的那班有功将领,分别奏请奖叙,并令各率所部进关,安顿军队之后,即日班师入都。

走至半途,忽接几封要紧信札,拆开第一封一看,见是曾文正的次子纪鸿,号叫栗諴,由北京写来信借钱医病的。第二封是他的次子孝宽,禀知孝威落葬等等事情。他就先覆孝宽道:

禀悉,清卿学使所书威儿墓铭,琳瑍炳耀,鸾凤回翔,近今大手笔也。可倩好手钧泐入石,待坟地协卜纳之,再多拓寄来,以便送人。志中 字,许书所无,假荫为合,兹以作荫本

寄回,因忆吾昔书华山碑,著衔茶马,时威儿侍侧,固请从古作茶,当以字有古今,衔可从时晓之;然其书三忠祠碑,则仍作荼,吾亦未之改也。因思往事,益为怆然。 是时俗字,唐人书石,于门荫无作荫者,然则作荫,正合古篆耳。

左宗棠写完此信,即命一个心腹家丁,拿了三百两银子,连夜送与曾纪鸿收用,迟则恐防医治不及。家丁去后,又谕知孝宽、孝勋、孝同三子道:宽勋同三儿同阅:曾栗諴托我向毅斋借钱,闻亦由家有病人缺资调养之故。毅斋光景非裕,劼刚又出使外洋,栗諴景况之窘可知,吾以三百金赠之。本系敌人之子,又同乡京官,应修馈岁之敬。吾与文正友谊非同泛常,所争者国家公事,而彼此性情相与,固无丝毫芥蒂,岂以死生而异乎。栗諴谨厚好学,素所爱重,以中兴元老之子,而不免饥困,可见文正之清节,足为后世法矣。左宗棠发出以上二信,因为其余之信,不甚紧要,随意覆过,方始直抵京师。到京之日,慈禧太后虽未亲自郊迎,也命李连英传谕,必须次早陛见。

等得次早召见的当口,太后满面春风的温谕良久,不料左宗棠奏对好好的时候,陡然之间,掉下泪来。

太后不觉一愣的问道 :“你为甚么事情骤然伤心?”

左宗棠磕上一个头道 :“臣自四十八岁以后,方始蒙恩录用,这二十年中,都在军营办事,每遇紧急的时候,起早熬夜,力疾从公,因此得了一个见风淌泪之症 。”

太后听了,似乎很不过意的说道 :“这是你的为国宣劳之处,咱们本在时常夸奖你的。这末你既有此毛病,平常时候,又怎样办法呢?”

左宗棠道 :“臣有一副墨晶眼镜戴上便可挡风 。”

太后又问道 :“既是这样,今天可带在身边没有?”左宗棠道 :“带在身边 。”

太后笑上一笑道 :“咱们还有说话要讲,你可取出戴上。”

左宗棠慌忙免冠叩首道 :“太后虽是破格天恩,臣则不敢。”

太后道 :“这不碍事,你是上了年纪的人 。”

左宗棠听了,只好取出戴上,那知因在受宠若惊的当口,稍稍一个慌张,当下只听得扑的一声,左宗棠的那副又大又厚的墨晶眼镜,早已掉在地上,打成几片。

太后便回头吩咐李连英道 :“你去把那显皇帝在日,曾在木兰狄狩用过的一副墨晶眼镜拿来,赏给左某 。”

李连英赶忙取至,交与左宗棠之后,左宗棠先谢了恩赏,方敢戴上。等得奏对完毕,太后又谕知左宗棠速去接了东阁大学士之印,就到军机处办事。

左宗棠将要退出的当口,太后又止住道 :“慢着,咱们知道你是带兵老手,咱们想把神机营交给你带 。”

左宗棠听说,复又连连磕着响头的奏辞道 :“太后命臣入阁办事,已经破格录用。臣查雍正七年闰月,世宗皇帝,因见上海县举人顾成天所刻诗册中,载有祖仁皇帝挽词六章,词意悲切,不禁坠涕,嘉其秉性善良,居心忠厚,即以翰林擢用。

五十二年一甲三名进士上元董教增,乃以翰林入直军机。以上二臣,已为本朝仅见之事,臣何人斯,破一例子,已觉非分,怎敢再带神机营呢 。”

太后听了微笑道 :“咱们的列祖列宗可以破格用人,咱们难道不可以破格用人不成。你只好好替咱们办事,咱们知道就是 。”

左宗棠听到这话,不敢固辞,谢恩退出。

来至朝房,恭王、醇王、张之万、李鸿藻几位王公大臣,已知此事,首先朝他道喜,左宗棠正待谦逊几句,忽又瞧见进去一位大臣,不待他去招呼,已和他拱手,左宗棠一瞧正是他的冤家对头官协办官文,陡的冷笑一声问着官文道 :“官中堂,你还认识湖南劣幕左某么?”

官文此时已知左宗棠的圣眷,比他还隆,当下连连含笑陪礼道 :“兄弟当时误听人言,一时冒昧,还望季翁原谅一些。

“左宗棠为人,样样都好,刚愎自用,性子又躁,不能代他深讳,他在晚年的时候,连那曾文正公,都得常常抬杠,何况一个官文,何况又是冤家,当时虽见官文向他认错,他仍不肯甘休,口口声声的,硬要官文交出他那劣幕的证据。官文一时无法,只好借了一个由头,托故避开。

恭王忙去敷衍左宗棠道 :“官老头子已经避开,照咱的意思,还请季翁快到翰林院中接印去 。”

左宗宗一听翰林院三个字,陡然想着凡是大学士到任,照例须在翰林院衙门接印的。清朝虽然不比明朝,必须翰林出身,方能大拜,只要进士,也可以了,但他终究还是一个举人,以一个举人,并未钦赐翰林,居然破例拜相,真是人生难得之事。

这样一想,便把方才的一般怨气,不觉消了下去;况且官文早已躲开,急切之间,无处寻找,只好趁便收篷的回答恭王道:

“王爷吩咐,兄弟怎敢不遵 。”

说完这句,辞别大众,回到湖南会馆他那行辕之中,打发家丁,先到翰林院中通知,使有预备,好去接印。

岂知他那家丁走未多时,又见一个家丁导入一个内监,走去朝他请上一个道喜的安道 :“小的替侯爷道喜 。”

左宗棠还当那个内监,真是替他道那兼带神机营的喜,便也含笑点首道 :“有劳你了 。”说了这句,即命家丁拿出一百银子,赏给那个内监。

那个内监,并不争多论少,谢了收下,忽又请上一个安道:“这一百两银子,是侯爷兼带神机营的赏赐,小的不敢再请增加,还有侯爷今天得了咸丰老佛爷御用过的这副眼镜,却得多多的赏赐一点 。”

左宗棠淡淡的一笑道 :“不错不错,我倒忘了这个 。”说

着,又命一个家丁,再取五十两银子,赏给那个内监。

那个内监陡现怪相,却又请上一个安,含笑的对着左宗棠说道 :“侯爷虽任外官,但是一定懂得咱们宫里的规矩的 。”

左宗棠尚未答话,就见起先去到翰林院去的那个家丁,已经赶了回来,说是快请侯爷前去接印,那里的掌院学士,业已预备舒徐,贺喜的王公大臣,都已候着了。

那个内监先接口道 :“这是不能误事的,侯爷赶快先去接印,小的赏赐事小,候在此地就是 。”

左宗棠听说,赶赴翰林院中接印,及至进去,各事果已预备舒徐,接印之际,左宗棠很得意的自语道 :“食虫何耒,驻节于此 。”这两句说话,方是从前武元衡之弟武儒衡,因恶元微之的品行不好,竟能拜相,明是挖苦元微之所行不洁之意。

左宗棠当时引用此语,却是自谦之辞,仿佛说他不是翰林出身,怎么来此清声高贵的地方,接那东阁之印。当时掌院学士,以及全院翰林,还有一班贺客,一听左宗掌那样自谦,争相恭维一番。那时除了恭王、醇王,照例不来亲贺外,其余的军机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无不到齐,闹了一阵。

左宗棠又到神机营接事,那儿知道忽又闹了小小一桩笑话。

原来神机营的组织,就是帝皇的护卫队伍,更比前代的宿卫,还要着重,照例都是极有权的亲王所带,营中所有将领,大半都是贝子贝勒。因为既是亲王所带,贝子贝勒,原在亲王之下,本没甚么问题。左宗棠的圣眷虽隆,可是他倒底是个汉人。

光绪时代,满人虽已都在大唱调和满汉的高调,那班年纪极轻的贝子贝勒,仍是目空一切,何尝肯将汉人放在眼中。又因节制的关系,不好不去迎接这位左侯。左宗棠却是在外省带兵惯的,对于他的直辖部下,照例不必客气。那天接印的当口,他竟忘了那班贝子贝勒,不是外省的军营可比,人家向他站班,他却大摇大摆,昂头走过,连腰也没有一弯。

等他走过之后,那班贝子贝勒,顿时哄了起来,私下会议道 :“这个左老头子,怎么这般大样,咱们替他站班,这是咱们大家守的营规,他虽兼带此营,他又不是皇亲国戚。既瞧咱们不起,咱们以后怎能办事。内中有一个较为老成,稍懂一点道理的,便对大家说道 :“这件事情真难,方才大家所说,自然很有道理,他既瞧咱们不起,不要弄得来打咱们的军棍;从古以来,可有贝子爷、贝勒爷真去挨军棍的不成。但是他奉了旨的,咱们又不好彰明较著和他为难,这层须得斟酌 。”

内中又有一个少年的说道 :“老佛爷的上谕,咱们自然不敢违旨。咱们大家不干这个差使,不见得就会饿死的呀 。”这个尚未说完,那个抢着要说,你也不让,我也不让,几几乎为了这个要争说话的问题,内部闹了起来。后来还是那个较为老成的,私下去将此事,告知恭王,请示办理。

恭王也怕这班贝子贝勒,去和左宗棠为难。闹出事来,害他要受太后闲话,只好叮嘱那班贝子贝勒,大家暂且忍耐,这是敷衍太后,不是敷衍姓左的。那个较为老成的,只得照话转告大家,大家方始不好怎样。

那时左宗棠已经把印接过,恭王复又陪他去到军机处,各位王公大臣,见他去到,即教章京,把那所有的奏折,呈给左宗棠先去过目。

左宗棠也不客气,翻开第一本一看,见是护理四川总督,将军文祥自请议处的折子。一边看着,一边就向各位军机大臣,大发议论道 :“我在军营办事,整整的二十年,所用部下,从来没有过我命他们相机办理,他们竟敢迎头痛剿起来的。这样说来,这位文护督,多少总有一些处分。

原来这桩案子,乃是四川双流县里,忽有几个地痞闹事,不知利害的百姓,前去附和也是有的,后来竟将一个汛地官打死了。护督文祥,本是旗人,不识吏治,一见百姓戕官的案子,立下一个札子,给那省防统领名叫李有恒的,前去迎头痛剿。

李统领奉有公事,自然立即照办,便用大炮去轰双流县城,这样一来,自然打死了两三百个百姓。百姓见是制台的公事,省中无理可说,只好去到北京都察院里控告。都察院不肯作主,即将此事去请军机处办理。军机处便派一个钦差,驰往四川查办。

钦差到了成都,文祥自知他给李统领的公事,确有迎头痛剿四字,他那存卷虽然可以更换,已到李统领手中的公事,不能更换。正在无法补救的时候,忽有一个名叫田定阳的候补知县,前去向他自告奋勇,说是他与李统领曾经换帖,只要制台照样再办一个札子交给他去,自有法子,可教制台没事,那个罪名,就归李统领顶着。文祥听了不解其意,田定阳又和文祥耳语一会,文祥听完,方始大喜,说是只要此事办得妥当,定

以一个大缺相酬。

田定阳退了下去,一面把那公事,交与他那幕友挖补,一面就去禀知首府,请首府在一个钟头之后,亲去拜会李统领一趟,还怕首府不明白此事,又与首府咬上几句耳朵。首府本抱救大不救小的秘诀,自然一口答应。

田定阳回到公馆,向那幕友,取了业已做了手脚的那个札了,马上赶到李统领家里,装出一脸极关切的样子,问着李统领道 :“老把兄,钦差已经到了,你的那个札子上面,究竟还是写着相机办理的呢,还是写着迎头痛剿,快些取出我看,使我也好放心 。”

李统领不防其中有诈,即把原有札子,一边取给田定阳去看,一边还很安心的说道 :“老把弟,我虽是一个武夫,倒底这个札子上面,写着迎头痛剿的四个字,却还认识 。”

李统领刚刚说了这句,田定阳还没有来得及答话,忽闻外边开锣喝道之声,首府已经如约到来拜会。照当时李统领之意,原想挡驾,田定阳却吓得忙去劝着道 :“首府既来拜会,必有甚么要公,老把兄怎好不见 。”李统领听说,只好别到一间花厅,前去会见首府。正是:为人不惧良心黑设计须教顶子红不知田定阳等得李统领去后,在干何事,且阅下文。

第八十二回 狭路相逢冤鬼提头索命

田定阳一经撺掇他那把兄,去会首府之后,看看左右无人,急把他那身上的一个札子,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复将李统领交给他的札子,悄悄撕得粉碎,送入嘴中,呷上一口热茶,吞下肚去。

吞下肚后,仅过一刻,即见李统领回了进去。田定阳忙问道 :“首府大人究为甚么事情来此 。”

李统领蹙眉答道 :“大概是奉了制台意旨,要我在那钦差问我说话的时候,不可死顶制台。又说制台倘没处分,将来一定可以酬谢我的 。”

田定阳听说,一面先把札子送还李统领,一面又装出代抱不平的样子道 :“札子上果是迎头痛剿,老把兄可以放心。不过这位知府大人,真正在用救大不救小的秘诀了,却不知道制台就算得了处分,至多开缺而已 。”田定阳说到这里,又自摇其头的接说道 :“人家一得处分,岂非有杀身之祸的么 。”

李统领倒也细心,起初不答田定阳之话,先把那个札子,翻开一看,只见那迎头痛剿四个大字,好好的仍在上面,方才放心收过,接口答道 :“我有这个札子为凭,自然万无一失。

不过首府要我帮着制台说话,并不是我不肯,究竟教我怎样帮法呢 。”

田定阳因见李统领对他所换的札子,毫没一点疑心,急于要到制台那里报信,好使制台早些放心,如何还肯再和这位指日身首异处的把兄闲谈。但是骤然之间,又不好就走,他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下假装失足跌地,连连喊着哎唷哎唷不休。

李统领更不疑心,急扶田定阳上轿,回去医治。

田定阳一出李公馆,忙命轿班抬他上辕,及进督辕,早见几个文武巡捕,已在那里望他,下轿之后,文武巡捕问他干妥没有,他一边点头答称幸不辱命,一边还要面见制台。

文武巡捕自然替他通报上去,见了制台之面,禀明一切,文祥喜得连称很会办事,很会办事,当下不待案子了结,即命藩司立委田定阳一个大缺。

田定阳谢了回家未久,即奉首府传见,一见他面,急把一个大拇指头一竖称赞他道 :“你真是位干员,你可知道,你克日就要得简阳县缺了么?”

田定阳忙向首府请上一个安道谢道 :“这个虽是制军的恩典,也是大人的栽培 。”

首府慌忙回安之后,又把一将田定阳拉入签押房里,一同

坐下,悄悄的告知道 :“老哥你可知道李统领已交县里看管了么?。

田定阳听了一愣道 :“怎么如此快法 。”

首府道 :“刚才辕上有位师爷前来送信,教我转饬县里,小心看管,莫使姓李的有了逃逸自裁等事发生 。”

田定阳问道 :“这个看管李统领的意思,还是制军的呢,还是钦差的 。”

首府道 :“据说钦差曾经拜过制军,制军已把存案的案卷给与钦差看过,钦差瞧见案卷上面,并无迎头痛剿字样,只有相机办理字样。回他行辕,立将李统领传去,命他呈出札子,钦差一见札子上面有了挖补痕迹,一句没有多说,即将李统领发交县里看管,以便请旨定夺 。”

首府说到此地,忽又贼秃嘻嘻的向着田定阳一笑道 :“那个迎头痛剿的罪名,自然是制军栽培他的,这个挖补公事,要想卸罪于统领的罪名,可是你们的那位高师爷抬举他的,”

田定阳听说,也现着德色的笑答道 :“这是大人也有功劳在内,倘若大人不去拜会,卑职便没机会掉换那个札子 。”首府听了,自然也极得意。

田定阳回家之后,复又好好的褒奖了高师爷一番。

那知田定阳奉到署理简阳县缺的公事,尚未前去到任,已经知道钦差奉到回折,李有恒得了挖补公事、妄杀无幸的两项罪名,即日提出县衙,验明正身,绑到校场斩首;钦差回京覆命。

田定阳正待带了高师爷去到简阳县上任,谁知那位高师爷,因要巴结东家,出了这个毒主意,凭空害了那位李有恒李统领的性命,就从杀头的那天起,骤得一个心神恍惚之症,竟至不能跟他那位东家同走。

田定阳忽见高师爷得病,念他设计之功,送他一千银子,教他回他绵阳原籍,暂时将养,一俟病痊,再到简阳。

高师爷瞧见东家如此体贴,倒也答应回家养病,当下便与他的东家约定,那天送走了东家先出东门,他就再出北门,由北大道回他绵阳家去。

高师爷一天走到德阳城外,因为急于赶回家去,不愿入城住宿,便命一个二爷打听城外,有无清爽宿店,二爷打听回报,说是城外只有一家高升客店,但是已被一家盘送灵枢回籍的客人所占,还有一间楼上空着,此外并无第二家客店。

高师爷一听那家客店的店名,叫做高升,和他姓名相合,不禁大喜的连连接口道 :“就是这间空楼,就是这间空楼。快到那里去吧 。”

二爷导着轿班抬进高升店中,高师爷上楼去的时候,走过

那家灵柩旁边,不知不觉的打上一个寒噤,还不在意,上楼之后,打开行李,摆上烟盘,一个人横在床上,一边吸着大烟,一边方命二爷下楼打听那盘送灵柩的是谁,及至二爷打听回报,说是那座灵柩,正是李有恒李统领的,他的家眷奔丧回他广元关原籍去的。

高师爷一听真个冤家狭路相逢,更加汗毛凛凛起来,心里虽在害怕,但又想到店名高升二字,或者可以逢凶化吉,因这吉利字样,能够解禳也未可知。

一等晚饭吃过,就命二爷提了十串大钱,赏给自己的轿班、挑夫等人,叫他们尽管去和姓李的扛夫人等,吃酒要钱,闹它一夜,以便混过辰光,挨到天亮,便好走路。

二爷提着十串大钱,正待下楼,高师爷又亲自在他袋内,摸出几两银子,塞在二爷怀内,道 :“今晚上,姑且让你去和他们大家大赌一场,不问你输你赢,只要越是灯烛辉煌,越是闹热,明天还有重赏 。”

二爷下去之后,不到半刻,高师爷一个人躺在烟榻之上,已经听得猜拳饮酒、呼卢喝雉的等等声气,同时并举起来,他的胆顿时大了不少,当下忽自己喊着自己道 :“老高老高,你的本领,果然不小,虽只化了少数银钱,可是这般一闹,试问还有那么大胆的活鬼出现不成 。”

高师爷一个人自言自语,自称自赞的说了一阵,复又听得楼下赌钱的人声,愈加闹得厉害,不过那些赌钱声中,却夹了

一种妇女的痛哭之声在内,仍旧不在他的心上,再把腰间所挂的一只有 马表,除下一看,已是子正时候,正想自己收拾烟盘,铺床安寝的当口,陡然之间,听得楼下的人声,突然寂静下去,同时又见房里的灯光,竟会变作惨碧之色,跟着复有簌落簌落的脚步之声,从那扶梯下面,一步轻一步重的走了上来。

高师爷那时已知那种景象不好,并不再管扶梯上的脚声,是人是鬼,赶忙飞快的把脚缩进帐中,放下帐子,双手紧抓帐缝,方敢从那帐子里头,一眼望了出去。谁知不望犹可,这一望,真把这位现任简阳县的高师爷,吓得三魂走失二魂。你道为何?

原来走上去的并不是人,却是一个满身血淋淋的无头活鬼。

高师爷一见那鬼,心里自然十分明白,定是那个被害的李有恒前去向他讨命,但是身居帐中,一时无处可逃,除了双手仍旧紧抓帐缝之外,毫没一点办法,就在此时,又见那个无头活鬼,因为没有眼睛,不能瞧见,尽在双手向着四处的悬空乱摸,摸了半天,没有摸到床上,又见他再摸一会,忽又转身下去。

高师爷一等那鬼下楼,也就忙不迭的一脚跨出帐外,赶紧四面一望,看见靠那窗子外面,有棵大树,他急开开窗子,跳了出去,爬到树上,还怕双手无力,不能久抱树上,又将束腰的一根绸带解下,把他身体牢牢的绑在树上。

刚刚绑好,又听见扶梯上面,复有脚步声,尚未来得及定睛细看,只见那鬼已经走进房门,这次手上可是提着一个人头,即用人头,当了镜子,四处照着;起初四处乱照,因未见人,还没甚么举动,及至把头向着窗外一照,照见高师爷躲在树上,立即一面拿着人头,只在手上乱甩,一面忽又血呖呖的叫了起来。高师爷一见那种怕人施施的形状,早已双眼一个乌晕吓得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几许时候,方才被人救醒,睁眼一看,他的身子,已经躺在床上,又见天已大明,他的二爷,连同那班轿班、挑夫,统统围在他的身旁,高师爷至此,方始放胆问道 :“姓李的灵枢呢?”

二爷接口答称 :“早已走了 。”

高师爷又问道 :“我的身子,哪个把我弄到这个床上来的?”

二爷又答称道 :“家人天亮醒来因见姓李的灵柩,已经上路,赶忙上楼,一眼瞧见师爷绑在树上,便将他们大家喊上楼来,帮同先将师爷抱到床上,方用姜汤灌醒 。”

高师爷听毕,又问二爷道 :“我昨天晚上,拿钱给你们大家去赌,原是要你们大家闹它一夜,免得有鬼出现,为何到了半夜,竟会陡然之间的声息全无起来的呢?”

大家一齐答称道 :“回师爷的话,我们大家正在赌得输赢很大的时候。不知怎样一来,吹来一阵冷风,就把大家吹得迷迷糊糊的睡熟过去,等得醒转,天已大亮的了 。”

高师爷听完,觉得身子已会动弹,急命快快动身,离开这个险地才好。后来高师爷虽然离开险地,不到半月,依旧呕血而亡。那位田大令和首府两个,不久也因另案革职充发新疆。

护督文祥听得那位高师爷,住到高升客店,竟真个会高升到阴间去了,却也有些害怕,虽在自行奉请失察处分,还以为军机处里,必定不究,乐得大方一点,谁知刚刚碰见左宗棠新入军机,真的要办他的处分,当时一班军机大臣,听见左宗棠主张如此,只好稍稍给了文祥一些处分,左宗棠方始无话。

及至再看第二本奏章,见是汴抚奏保剿匪出力人员的,他又大发议论起来,说是这样一点小小土匪,本是武官应办之事,如何可以奏保上来。说着,又把他在甘陕剿平积匪的事情,从头至尾,细细的讲给大家去听。

恭王因见左宗棠久任外官,不懂军机处的诀窍,这样的看一本奏章,议论一本奏章,几个钟头之内,能看几本奏章,停刻太后叫起的当口,又拿甚么说话前去奏对,岂不大碰钉子;只好一边仍在口头是是是的敷衍左宗棠,一边暗暗的递了一个眼色,给与那位领班章京,教他想法拿开那些奏章,省得左宗棠讲个不休。

那位领班章京,倒底有些能耐,便去捧上一大叠不要紧的例行公事,送给左宗棠去看道“侯爷且请先瞧这些公事,因为立待去办 。”左宗棠果然不知那位领班章京,用了一计,不知不觉就去看那例行公事去了。

那位领班章京,忙将那些左宗棠未曾看过的奏章,换了下去,这样一来,到军机处散值的时候,左宗棠只得将那例行公事,交给一班章京去办,即同恭王等人,出了军机处,回他湖南会馆午餐。

及到里面,只见那个讨赏赐的内监,还在那儿守候,不禁有些发火道 :“你这个人,怎么还在此地。这个赏号,又非甚么大事,怎么这般认真 。”

那个内监,却也板着脸的答道 :“这笔赏号至少也得十万八万,侯爷固是不当大事,小的们却当它是大事呢 。”

左宗棠一听十万八万四字,不禁大吓一跳的,问着那个内监道 :“你这个说话,究竟还是真话呢,还是玩话?”那个内监又正色的答道 :“小的怎敢来和侯爷说着玩话 。”

左宗棠不待那个内监说完,早已把他胡子气得翘了起来道:“我做了二十年的督抚,也没落下十万八万呀。一副眼镜的赏号,竟要这般多法,我却未曾听见过 。”

左宗棠还待再说,忽见一个家丁将那曾纪鸿领入,向他道喜,他就指着那个内监,问着曾纪鸿道 :“栗諴,你做京官多年,可曾听见过一副眼镜的赏号,竟在问我硬要十万八万 。”

曾纪鸿听说,先向左宗堂道喜,又谢了三百银子借款之后,始朝那个内监拱拱手道 :“请您暂时回宫,明天可到敝寓等信。

“那个内监又和曾纪鸿轻轻的咬了一会耳朵,方才告辞而去。

左宗棠又问曾纪鸿道 :“栗諴,这个没鸡巴的浑蛋,叽叽咕咕的讲些甚么?”

曾纪鸿只好含笑的答道 :“老世叔,现在时世真的一天不如一天了 。”说着,又低了喉咙接说道 :“太后都在要钱化用,难怪这班内监这样胆大。老世叔这副眼镜,确是显皇帝御用过的,一二万两的赏号,照例应该给的,不过他要十万八万,自然多了一点 。”

左宗棠听了一愣道 :“怎么,真有这个规矩么?这事我得奏参,此风如何可长?”

曾纪鸿又轻轻的说道 :“李连英很蒙太后宠用,小侄倒要劝劝老世叔,似乎不必这般风厉,倘若得罪了李连英,老世叔不好办事 。”

左宗棠听说,仍旧不以为然的答道 :“这件事情,莫说我姓左的没有这些闲钱,就是有了这些闲钱,我也不肯送钱去给没鸡巴的用的呀 。”

曾纪鸿复又再三再四的劝上左宗棠一阵,教他拿出一万银子,了结这个赏号。左宗棠哪里肯听,单和曾纪鸿叙了半天世交,出门拜客去了。

曾纪鸿弄得没有法子,第二天一个人躲到朋友家中,不敢回寓。左宗棠何曾知道,单是拜客之后,又将赏号之事,前去请教几位同乡京官,大家都在异口同声回复,说是万万不可奏

参,只有赏给一二万两银子了事。左宗棠听了同乡京官的说话,虽没有前去奏参,可也不肯拿出一二万两银子的赏号。

又过几天,并未瞧见那个内监去到他的会馆,正在有些不解的当口,又见曾纪鸿高高兴兴的前去向他报信,说是那个内监,已把此事老实告知恭王,恭王生怕弄出事来,业已私挖腰包,赏了那个内监八千银子,那个内监瞧在恭王面上,总算认吃大亏了事。左宗棠听完,只是摇头慨叹而已。曾纪鸿又说道:“先君在日,天津的那场教案,办得并不算错,竟遭御史奏参,幸得圣眷尚隆,没有得着甚么处分。总而言之一句,现在做官真难。照小侄的意思,就是老世叔和那官中堂,既为一殿之臣,似乎也只好弃怨修和,不必再提旧事 。”

左宗棠听了,却盯上曾纪鸿半天,方始逼出一句说话道:

“如此说来,老夫这个京官,怎样做得下去 。”

曾纪鸿也和左宗棠相对欷歔一番,告辞而退。

第二天左宗棠上朝时候,本想狠狠的奏参几个人,自己也拟奏请开缺回家;谁知那位慈禧太后,仿佛似有先见之明一般,说话之间,很是劝着左宗棠须得任劳任怨,为国办事,左宗棠那样一位刚愎的人物,也被太后说得无可如何,只好把他一肚皮要奏的说话,蹩了回去。

有一天晚上,左宗棠正在一个人写家信的时候,忽见一个旧时姓王的文案,蹙额走入。左宗棠请他坐下,又问陕甘新疆几省的军务报销,批下没有。王文案道 :“委员连夜来见侯爷,正为此事。我们所有的报销册子,统统被驳 。”左宗棠一愕道:

“怎么,太后如此重视边省,为甚么又驳我们的公事呢?”

王文案道 :“据委员所闻,部里实在没钱 。”

左宗棠很不高兴的说道 :“我也知道,不过部里要些费用,无奈我们都是实报实销,这笔费用,又叫谁出呢 。”王文案道:“听说部里的确没钱,就有费用,也不肯收 。”左宗棠摇着头道 :“这就难了,我们这笔报销,数在三百万以上,怎么了呢 。”

王文案正待答话,忽见一个家丁,慌里慌张的报入道 :“宫里的李连英公公到了 。”

左宗棠一吓道 :“李公公深夜至此,必有甚么紧要密旨,快取衣冠,让我出见 。”

等得出见,方知并没甚么密旨,乃是李连英自己为着生财之道,特来献策给左宗棠的。正是:人为财死鸟为食心似刀来口似糖不知李连英究为何事,究献何策,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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