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回 几首新词喜友文廷式 一声大炮力援吴吉人
首县押着天仁回至家中,好久好久,方才见他寻出一封天义亲笔之信,便又将他押回行辕,将信呈与彭玉麟过目。彭玉麟把信细细看完始唤天义上堂对过笔迹,因见笔迹不错,忽又吩咐两旁差役,把那天仁重责四十大板。
天仁在挨板子的时候,自然不服起来喊着道 :“大人既已对过笔迹,足见生员的家产,并非抢来,怎么还在办我?”
彭玉麟明明听见,并不答言,直等四十大板打完,眼看天仁一拐一跷的走至公案面前重行跪下,方才正色的对他说道:
“赏天仁,你可知道本大臣为什么办你的?”
天仁哭丧了脸的答称道 :“生员委实不知 。”
彭玉麟微微一笑道 :“这个四十大板,并非办的盗案,却是办的你那家务之案 。”
天仁至此,方才知道上了彭玉麟之当,只好磕头道 :“生员不肖,不应吃没舍弟的田产,大人办得公正 。”
彭玉麟接口对着首县道 :“此案既已证明,赏氏所有田地,确是赏天义一人所有,赏天仁无一点关系。贵县下去,就照本大臣所断结案可也 。”
赏天义忙向彭玉麟叩上一个响头道 :“大人断得公允,还有何说。不过小人还想将这家产,仍照大人起先说过之话,或是分一半给我家兄,或是分他三分之二给我家兄。小人恐怕县大老爷不肯这般断法,务求大人吩咐一声 。”赏天义说着,只等彭玉麟示下。
彭玉麟又恨恨的指着赏天仁说道 :“你这劣生,有了如此的一个好兄弟,不会好生友爱,你这兄弟此刻的说话,你可听明没有!”
赏天仁到了此时,良心发现,竟去抱着天义大哭道 :“兄弟,做你哥哥如此不肖,此刻真正有些没有面目见你了 。”
彭玉麟本有鉴人之明,一见赏天仁的天良犹未全泯,便笑上一笑的又对着首县说道 :“既是如此,贵县下去斟酌办理就是 。”
彭玉麟办好此案,心下十分畅快。又因那个首县,断案能够如此细心,又去告知鄂督,将他升署知府。后来非但这位新升知府,更加去做好官;就是赏氏弟兄,真的十分友爱。所以当时彭玉麟确有龙图再世之誉。
不过彭玉麟所做类于以上几案的事情,极多极多,本书不
是他一个人的全传,只好略举一二罢了。
现在单说彭玉麟办过李鹤章的那件案子,自然卖了私交,并未奏知朝廷。左宗棠又给了施道台调和彭李二人之信,所以彭李二人,真的一点没有芥蒂。
日子容易过去,已到光绪九年的冬天,江西的那位刘秉璋中丞,奉旨调补浙江巡抚,他又把那位得意门生徐春荣,奏调浙江,仍然派充浙江全省营务处,统领水陆各营等差。徐春荣既是服官本省,便可将他的那位老母,迎养到杭,心中很是安适。
有一天,方和刘中丞谈完要紧公事,正想回他运司河下公馆的当口,忽见刘中丞笑着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 :“杏林莫忙,你不是常常和我说,你的为人,除了文王一卦之外,便觉毫无所长,说到做诗一节,更是眼高手低,你的那些说话,自然都是谦辞,这且不必说他,但是我也是个翰林出身,应该见过一些好诗,谁知我也和你一样的手低眼高,近十年内,真的没有看见几首好诗 。”刘中丞一直说到这里,方命一个管家,取到一卷诗稿,忙去打开,指着好多首宫词道 :“杏林,你且细细一读,我说还胜唐人的宫词呢 。”
徐春荣便去接到手上一看,只见写着是:拟古宫词:
鹎 声催夜未央,高烧银蜡照严妆;台前特设朱墩坐,为召昭仪读奏章。
富贵同谁共久长,剧怜无术媚姑嫜;房星乍掩飞霜殿,已报中宫撒膳房。
橡笔荒唐梦久虚,河阳才调问何如;罡风午夜匆匆甚,玉几休疑末命疏。
鼎湖龙去已多年,重见照丘版筑篇;珍重惠陵纯孝意,大官休省水衡钱。
金屋当年未筑成,影娥池畔月华生;玉清追著缘何事,亲揽罗衣问小名。
桂堂南畔最消魂,楚客微辞未忍言;只是夜浮风露冷,黄舆催送出宫门。
九重高会集仙桃,玉女真妃庆内朝;弟座谁陪王母席,延年女官最妖娆。
未央宫阙自峥嵘,夜静谁闻吠影声;想见瑶池春宴罢,杨花二月满江城。
河伯轩窗透碧纱,神光入户湛兰芽;东风不解伤心事,一夕齐开白奈花。
藏珠通内忆当年,风露青冥忽上仙;重咏景阳宫井句,茭乾月蚀吊婵娟。
千门镇钥重鱼宸,东苑关防一倍真;廿载垂衣勤俭德,愧无椽笔写光尘。
各倚钱神列上台,建章门户一齐开;云阳宫近甘泉北,两度秋风落玉槐。
月槛风阑拟未央,少游新署艺游郎;一时禁楄抄传遍,谁是凌云韦仲将?
书省高才四十年,暗将明德起居编;独怜批尽三千牍,一卷研神记不传。
水殿荷香绰约开,君王青翰看花回;十三宫女同描写,第一无如阿婉才。
手摘松珠睡不成,无因得见凤雏生;绿章为奏皇鸟仪殿,不种桐花种女贞。
诏从南海索鲛珠,更责西戎象载瑜;莫问渔阳鼙鼓事,骊山仙乐总模糊。
龙耕瑶草已成烟,海国奇芬自古传;制就好通三岛路,载来新泛九江船。
碧海波澄昼景暄,画师茶匠各分番;何人射得春灯谜,著得银韦华便谢恩。
云汉无涯象紫宫,昆明池水汉时功;三千犀弩沉潮去,只在瑶台一笑中。
彩凰摇摇下紫霞,昆山日午未回车;玉钗敲折无人会,高咏青台雀采花。
筠篮采叶尽吴姝,纟索馆风轻织作殊;新色绮花千样好,几家提调费工夫。
斜插云翘浅抹朱,分明粉黛发南都;榴裙衬出 帮蝶,学得凌波步也无。
春老庭花喜未残,云浮翠辇上星坛;纵山笙鹤无消息,惆怅梁新对脉难。
徐春荣一口气看完了这二十四首宫词,不禁连连称赞道:
“此诗飘飘欲仙,的是一位才人之笔。此人是谁?请老师快快告知门生知道,门生一定向他学诗 。”
刘中丞听了,也很高兴的答道 :“杏林,你既这般倾倒,足见我的老眼犹未花呢 。”
刘中丞说到这里,又命一个管家去到上房,取出一大卷稿子纸来,笑着递与徐春荣道 :“杏林既是如此欢迎此人之诗,我就再给你看它一个饱了再讲 。”
徐春荣果然看得兴起,忙得无暇答话,即在刘中丞的手上,接了那卷诗稿,连忙定睛一看,只见上写着山居六十四韵,下注用九佳全韵增入九字的九个小字,又不禁咋舌道 :“此人真正才大如海,今天我徐某可得着一个做诗的知己了 。”刘中丞听说,也笑上一笑道 :“杏林,你且看诗呢。真的李杜复生,想亦不过尔尔 。”
徐春荣赶忙看去是:
息影岩阿足,萧闲事事皆;橐天符柱史,缪日命灵娲。
篱援春栽槿,郊扉昼闭柴;野游来广莫,代谢纪无怀。
潇洒华阳帽,优游关里鞵;棋图重布子,剑解与参差。
溪集商同趁,溪居客并佳;拾冈哀橡媪,寒浦挑莲娃。丑凸深凹画,朝荣夕悴艹玄,绕庭滋石蔓,支牖斫风木理。
岚壁峰常峭,荒园户半门为;宗生萵避苋,夹植柳兼 。
哀壑形漳豁,飞泉势氵郁石襄;溪晕摇颭艳,渊曲凑滚怀。
地僻防 瘴,风淫慎虐痎;巾车寻窈窕,虚室纳威 。
栖峻扪萝径,循流泛荻 ;凝阴群象肃,吹籁八音 。
应律中鸣冒,知更鹤颊骨圭;龟供特健药,鹿系放生牌。
植翳恒雉,黏甍竞缀蜗;树鸡增夙馔,莲荐清斋。
杯喜柟瘤列,璎将蒜壳歔;荣膺宏景赉,食减瘦郎鲑。枫槭思朋友,艹宾瓜饷等侪;霜消蝉口草 ,月黑狗睚 。酒瓮新生润,琴床积旧霾,囊盛云襄襄,笕过水 o“o“o“o“。
草彩遥相接,林光净若揩;渔师争蹈獭,庖子欲羹豺。
机汲输回瀑,村谣答远皆风;闲情调燕雀,微物富螺螷。
跌宕从岩隐,弯环步短街,杖艹梨初矍铄,蹑屦尚徘。远树低如荠,文莎细如 ,松高疑岱倚,橘老漫逾淮。
万竹青竿亚,双柽紫穗挨,蠹深南越桂,蚁聚北宫槐。
学种庄生瓜,还移孔墓楷,齐民曾讲习,老圃信痴 。
仰面看飞鸟,停车轼怒蛙;振奇搜越绝,诙诡志齐谐。
汲黯狂犹昔,刘伶醉可埋,华胥前圣国,阿 化人阶。
头 周秦籍,心嫌郑卫哇;雅金稽郭璞,字解徇徐锴。
扬子玄伤巧,相如赋类俳;劬宵 火燿,鸣晦翰音喈。
整帙标缃带, 经剥翠钗;凌空杨鸷羽,蓦涧迈凡 。
倦几抛书卷,栖尘满箭靫;藩维苞枿 ,旄节信音乖。
漕栗资连舶,传烽走快 ,幽浪更反侧,胡梵渐离 。
飙恕号无窍,澜狂浩著涯;求沙虚抱朴,闻唱感洪崖。
素发俄垂领,朱门肯乞膎,膎然剪白石,宁要佩青緺。
转晷时光迅,繁 岁墓 ;折梅聊酌醑,煨芋自然 。
抚拌延譆笑,投壶止罚 ;五穷仍乐道,一旦敢行怪。
徐春荣一直看完此诗,先把那诗放在桌上,然后笑着问刘中丞道 :“此人究是那个?”
刘中丞见问,也哈哈一知道 :“此人非别,就是江西萍乡才子文廷式孝廉呀 。”
徐春荣听了大是惊喜道 :“他在此地么?”
刘中丞道 :“我也久闻其名,惜乎不能一晤。可巧此地的俞曲园前来推荐于我,我就礼贤下士的请他办理文案 。”刘中丞说着,即吩咐戈什哈快把文廷式文老爷请来。
一时请至,未及介绍,徐春荣急向廷式一揖到地的笑着道:
“道希兄,徐某数年服官贵省,都因老哥出游,未能一聆教言,不图今天竟作同事,快极快极 。”
文廷式慌忙回礼道 :“兄弟也是久仰杏翁,现承中丞委充文案,以后倒好常常的请教了 。”
刘中丞接嘴道 :“你们二位,既是相见恨晚,快去好好的谈他一谈,我此刻还得出去拜客,恕不奉陪你们 。”
徐春荣不及答话,即同文廷式去到他的房内,谈谈政治,讲讲诗文,不久竟成生死之交。
谁知他们虽是二贤相聚,其乐融融,可是法国对于中国,忽因一件交涉问题,居然大动干戈起来,不到几时,竟将他们的海军开入福建,以及浙江的镇海地方。
朝廷得信,顿时大着其慌,连连几道上谕,分给闽浙督抚,说着我国的海军,万万不是法国所敌,只有一任他们向我们开炮,我们这边,非奉上谕,不准还炮。
当下徐春荣第一个便跳了起来,对着刘中丞说道 :“这道上谕,万万不能照办。至于说到我们中国的海军,不能对敌外人,此言诚然诚然。但是现在已经到了两国开衅,如何可以只准人家开炮,我们不得还击,岂非亘古所无的奇事 。”
此时文廷式也在座中,便先羼言道 :“杏翁身居全省营务处,又是兼统水陆各军,以职守言,当然如此论调。不过兄弟曾经听得人说,我国的所有海军经费,全部已经移作修造颐和园之需的了,这个海军,如何能够对敌,杏翁须要通盘筹算才好 。”
刘中丞连连点头道 :“道希之言极是,倒是和我一般见解。”
徐春荣听说,微微地一笑道 :“道翁所说,海军经费移作修造颐和园的说话,本来不错。但是内中还有一点区别,颐和园的修造经费,并非纯移海军经费,却是太后准了李连英之计,开了一个新海防捐,这个新海防捐的捐款,倒是全用在颐和园里的了。我国海军,虽然不敌外人,只要做将官的调度有法,未必不可一战 。”
刘中丞道 :“杏林,你的军事之学,我自然相信你的,其奈两宫和恭王不相信我,说也枉然 。”
徐春荣听到这句,方才垂首无言。
文廷式道 :“镇海方面,既有法国兵船侵入,我又知道他们的统帅,名叫哥拔,却是一位名将,中丞职守所在,似也不能不防一下 。”
刘中丞本来很信用文廷式的,当下便一面点头称是,一面又对徐春荣说道 :“既是如此,别个人去,我自然不甚放心,只有杏林亲到镇海一趟 。”
刘中丞说了这句,又朝徐春荣看上一眼道 :“上谕的说话,谁敢不遵,倘若有人不奉我令,就向法舰开炮,只有请你立刻砍他脑袋 。”徐春荣听话,只好强勉答应而去。
一天到了镇海,那里的提台、镇台,因为抚台本是挂有兵部待郎衔,可以统属提镇的,全省营务处,又是代抚台办事的,自然都来迎接,并想打听抚台的意旨。徐春荣不便相瞒,老实
告知一切。提台、镇台,都说徐营务处,既然到此,我们悉听调度办理,不敢妄参末议就是。
徐春荣皱眉答道 :“兄弟自然不敢不遵上谕,以及抚帅的意旨,但是也得见机行事,总不见得一任法兵占了我们的浙江吧 。”
提台、镇台都是官场老手,如何肯来负责,当下无非唯唯连声,貌似奉命而已。徐春荣等得送走提台、镇台之后,即与道府各县谈了一阵公事,又去亲自勘过敌舰的形势,方才密禀他的老师。
有一天晚上,徐春荣业已安睡,忽在睡梦之中,陡被一声轰隆隆的大炮声响,将他惊醒,赶忙派人出去查问,尚未据报,已见那个炮台官魏占魁赶忙请上一个安道 :“回营务处的话,标下该死,尚求营务处准许标下将话说完,再行治罪 。”徐春荣忙不迭的答话道 :“治罪事小,防敌事大。现在敌人方面怎样?”
魏占魁又抖凛凛的说道 :“我们开过一炮之后,敌船倒说渐渐退去 。”
徐春荣听了方才把心稍稍放下,一壁命人再去探听,一壁始问魏占魁道 :“这样说来,此炮乃是足下命放的了 。”
魏占魁很快的答道 :“标下又不是不要这个脑袋的,怎么敢放 。”
说着,立即退至门外,忽然带入一个酒醉糊涂的大汉,令他跪在地上,又恨得要死的指着那个大汉说道 :“此人名叫吴杰,号叫吉人,乃是炮台一个守兵,今天晚上,不知怎么贪饮了几杯黄汤,竟敢不奉命令,胆敢开此一炮 。”
魏占魁还待再说,那个吴吉人,忽来接口道 :“小人今天晚上,确属多喝了几杯热酒,睡得糊里糊涂的当口,陡然肚子大痛,忽想寻个地方出恭,一瞧炮台顶上,有风吹着凉快,就到那儿前去出恭,不料刚才出到一半头上,陡闻一阵轧轧的声响,赶忙抬头一望,只见一只极大的外国兵船,直向我那炮台前面开至,小人一时心慌,只好急把炮闩一扳,立即开出一炮,可巧那炮刚刚打中那只大兵船的了望台上,那只兵船陡然停止驶行,没有半刻,已经渐渐退去 。”
吴吉人说到这里,正待去向徐春荣求饶的时候,魏占魁忽去朝他脸上,死命吐上一口口水道 :“你这个黄霸蛋,自然是糊里糊涂,你不晓得你老子的一个吃饭家伙,已经被你闹掉了。
“徐春荣听说,连忙摇手止住。正是:小兵虽是能开炮大将还须会识人不知徐春荣要说何话,且阅下文。
第八十八回
见白猿晚年生蠢子 坠黑虎垂暮怜冢孙
徐春荣本来稍知一点相术,起先一见那个魏占魁带入一个 大汉,虽然还是酒气熏人,讲话舌头发木,但是见他那张五岳 朝天的面貌,已是心里一惊,极至听他声音洪亮,说话又极老 实,将来必能大贵,所以赶忙摇手将那魏占魁阻止,方去问着 吴吉人道 :“你的擅自开炮,难道不知道你是一个小兵,没有 这个权力的么 。”
吴吉人见这位徐营务处的脸上,仍是和蔼之色,没有什么 怒容,也是他的官星高照,福至心灵起来,当下便大胆的答道 :“回大人的话,小人当时一见那只大兵船轧轧开至,倘然先 被他们开炮,毁了我们炮台,这个镇海地方,便为外人所占。 小人想想,国防事大,违旨事小。小人就是因此砍头,大人也 会怜悯小人一点愚忠,能够抚恤小人妻子的 。”
徐春荣听到此地,不禁肃然起敬的答道 :“我们有兵如此, 何以不可一战 。”
说着,即对魏占魁道 :“此人颇有见识,不是其他小兵可 比,你且将他带去好好看管,抚台那儿,由我替他设法便了。”
吴吉人一听徐春荣如此说法,连忙伏在地上磕上几个响头,便随他们的炮台官而去。
此时前去探听外舰的那个差官,业已回来,徐春荣问他打听怎样,那个差官回话道 :“沐恩亲去打听,那些外舰,确有似要退出之意 。”
徐春荣听了,便去占上一卦,看了爻辞,已知其意,胆子越加大了起来,正在自拟打给抚台的电稿,又见一个差官来禀道 :“镇海电报局王委员,说有要公禀见 。”徐春荣即命导入,谈了几句,始知那个王委员,因见抚台派在镇海的坐探委员,已将吴吉人擅自开炮的事情,业已先行电禀抚台去了,乃是前来讨好的。
徐春荣命他退去,即将吴吉人虽然擅自开炮,其中别有原因,可否将他赦免。但将他自己失察的处分,尽管加重办理的说话,写在上面打给抚台。及接回电,仍命速将吴吉人即行正法,并将炮台官魏占魁发交县里管押,听候参处。至于徐春荣的失察处分,一字未提。
徐春荣看完电报,却自言自语的说道 :“这个姓吴的,无论为公为私,我须保他性命。况且敌舰既将退去,卦辞又是十分吉祥,我只有再电我们那位文道希请他再在抚台面前竭力说项 。”徐春荣说了这话,忙又打上一个长电给那文廷式,托他进言。及至再接回电,仍是没有效力。
徐春荣一时没有法子,他就索性发了一个电给他老师,说
是吴吉人有三不可斩之理,他自己倒有三可斩之理,要请刘秉璋立即派人前去接办他那营务处以及统领水陆各军等差,俾得单身晋省,听候参办之语。
刘秉璋接到电报,不觉又气又急。气的是,他这位多年的门生,竟因一个小兵之事,和他闹起标劲起来。急的是,连连的杀了那个吴吉人,朝廷恐怕还要见罪下来。刘秉璋一个人气了一阵,急了一阵,只把那文廷式文文案请至商议。
文廷式先自笑上一笑道 :“徐杏林的诗文,文某还可与他相埒。若论他的战略,不是文某在中丞面上说句不好听的言语,文某不必说了,恐怕浙江全省之中的文武官吏,没人及得他来。
况且他与一个小兵,非亲非故,何必如此,其中必有甚应道理。”
刘秉璋不待文廷式说完,慌忙接口道 :“你的说话自然有理,我与杏林,乃是多年的师生,我的做官,谁不知道都是他在帮我。不过这桩事情,非我可以作主,倘若两宫见罪下来,如何是好 。”
文廷式又笑着道 :“中丞若是单为此事,何不电令杏林来省,当面一商,我料他一定有话对付两宫 。”
刘秉璋又连连点头道 :“是的是的,我真老昏了,今天亏你提醒,不然,杏林真的和我闹了脾气,我也只有马上一个折子告病回家,吃老米饭去 。”
文廷式因见刘秉璋迂得可怜,便不和他多说,立即拟上一
个电稿,送给刘秉璋看过,当即发出,那知一连三天没有回电,北京军机处里责备的电报,却先来了。
刘秉璋忙命文廷式译出一看,只见写着是:浙江刘抚台勋鉴:顷奉两宫面谕,据掌陕西道监察御史奚鹿奏称,前奉上谕,明白晓谕,着令闽浙督抚,虽有外舰开至,不准先行开炮,以睦邦交。臣某风闻某月日,浙江镇海违旨擅开一炮,该炮究为可人所发,应令浙江抚臣刘秉璋明白覆奏,并治违旨之罪等话。
着刘秉璋飞即明白电奏并将外舰被击之后,如何情形一并奏闻。
贵抚接电希即查明奏报,免劳两宫圣虑是为至要。军机处印刘秉璋还没看完,已在摇头不已,及至看毕,便把那封电报,向那公事桌上一丢,跺着脚的自语道 :“杏林害我,杏林害我。”
那知刘秉璋的第二个我字,刚刚离嘴,只见一个戈什哈报入道 :“徐营务处到了 。”
刘秉璋忙不迭指着那个电报,气喘喘的对着徐春荣说道:
“你看你看。怎么得了 。”
徐春荣倒很镇定的先去看过电报,方始叫了刘秉璋一声道:“老师,门生要替老师道喜,这位御史而且只好白参的了。”
刘秉璋不等徐春荣说完,忙又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徐春荣的臂膀道 :“杏林,你在怎讲 。”
徐春荣笑上一笑,且不答话,反而先朝文廷式拱拱手道:
“兄弟出差,此地的公事更忙了,道翁偏劳得很 。”
文廷式生怕刘秉璋着急,赶忙一边匆匆还礼,一边问道:
“中丞有何可喜之事,要末那个吴吉人的一大炮,竟把外国人打跑了 。”
徐春荣又笑着接口道 :“岂敢,不是如此,我们这位老师的喜从何来呢 。”
刘秉璋此时早已归坐,一听此言,急又站起道 :“杏林,你快坐下说呢。你再不说,真的要把我急死了 。”
徐春荣听说,先请刘秉璋和文廷式一齐坐下,自己方去坐下道 :“老师部下,有些好兵,真正可喜。吴吉人自从开炮之后,他们的炮台官,马上把他抓去见我。据吴吉人说,他是有心开炮的 。”
刘秉璋又不待徐春荣往下说完,忙拦着话头道 :“该死该死。他的脑袋不值钱么?我的这个封疆大员,怎样可以违旨呢?”
文廷式接口道 :“中丞莫急,且让我们杏翁说完再讲 。”
刘秉璋又对着徐春荣乱挥其手的说道 :“你说你说 。”徐春荣又接说道 :“老师,你老人家怎么这般性急,一个巡抚不做,有何要紧?能够一炮打死一个外国元帅,岂不大好 。”
文廷式和刘秉璋又一齐惊问道 :“难道那个哥拔元帅,真被吴吉人一炮打死了么?这倒真是一件可喜之事 。”
徐春荣点点头答道 :“在吴吉人匆匆开炮之际,虽然不知哥拔就在那只兵舰的了望台上,但他知道一被外国人先行开炮,那座炮台必定被毁无疑。他能冒了杀头之罪,前去开炮,那炮无论能否打死敌人,总是可嘉之事。现在也是吴吉人的福命,倒说那个哥拔竟被一炮打死,所有全部的外舰,统统退出镇海去了 。”
刘秉璋听完拍着手的大喜道 :“这是杏林的调度有方,功劳很是不小 。”说着,又朝文廷式大笑道 :“你们二人,快快替我拟这覆那军机处的电稿 。”
文廷式即与徐春荣斟酌一下,照直而说,拟成电稿,不过末了加上几句,可否将那吴吉人即以都司归抚标补用。刘秉璋看过,即行发出,两宫见了,自然一一准奏。
谁知法国的兵舰,虽在浙江失利,却在福建得手。闽浙总督,本是一个姓赫的将军护理,一时无法对付法人,只得飞奏朝廷求援。朝廷即授两江总督左宗棠为钦差大臣。迅速率兵入闽,督办军务,并且电谕浙抚刘秉璋协助。
刘秉璋奉到那道上谕,忽又着慌起来,徐春荣、文廷式二人忙劝着他道 :“左相侯本是一位老军务,朝廷又极信用,他既前去,兵饷两项,决计没人掣他之肘。我们此地,只要遣兵协饷,已尽责任,何必发愁 。”
刘秉璋急将眼睛望着徐文二人道 :“左季高倘若要调你们二人前去,我可不能答应他的 。”
徐文二人笑答道 :“中丞放心,我们二人,当然在此报效。”
刘秉璋还待再说,忽见一个跑上房的小戈什哈,走来报喜道 :“替大人道喜,四姨太太,生下一位少爷 。”
刘秉璋尚未答话,徐文二人忙向他去道喜。刘秉璋微蹙其眉的说道 :“我的孩子多了,再养个把,没甚关系 。”说着,望了徐春荣一眼道 :“你在外边忙了半生,今年已是四十八岁,最好赶忙养下一个小子才好呢 。”
文廷式笑问徐春荣道 :“杏翁还没少爷么?”
徐春荣点点头道 :“内人曾经养过一个,仅到七岁上便夭亡了。道翁几位世兄?”
文廷式又笑答道 :“前年养了一个,取名永誉,小字公达。
孩子倒还伶俐 。”
徐春荣道 :“听说宝眷,尚在广东,何不接到此地 。”文廷式道 :“来春兄弟还想北上会试,倘能侥幸,那时打算再接家眷 。”
刘秉璋笑着接嘴道 :“道希的才华,一定能够大魁天下的。”
文廷式连连谦虚几句,又问徐春荣道 :“杏翁可有如夫人么?”
刘秉璋笑说道 :“我听我内人说起,似乎杏林的第三位万氏如夫人,不是业已坐喜了么?”
徐春荣也笑答道 :“落在来春二月,不知如何?”他们三个,谈上一阵,方始各散。
等得封印开印之后,转眼已是光绪十年二月初上,徐春荣因为年已半百,望子情切,就在那两天,去向院上请上几天事假,只在家中闲着。
一天已是初九的晚上,万氏夫人业已发动,收生婆也已伺候在旁,徐春荣因事走过万氏夫人房外,觉着产母房内,寂静无声,顺脚止步,忽将门帘搴起一看,那知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只把这位久经战阵的徐营务处,惊得目定口呆起来。
你道为何?原来徐春荣那时所见的,却是一个千年老白猿,正在房里纵跳。正待唤人去捉那只老白猿,犹未来得及出声的当口,陡见那位万氏夫人,一个人在她床上,似乎惊醒转来的样子,已在抖凛凛的大喊道 :“房里有只老猿子,大家为何不来捉它 。”
徐春荣一听万氏夫人如此在喊,便也不管是否血房,一脚奔入,不料一个眼花,那只老猿子,忽又不见,同时复见万氏夫人,又在喊她腹痛,收生婆赶忙上去伺候,早已生下一个孩子。
徐春荣当时瞧见产母平安,所生孩子,谅是那只老猿投胎。
无论此子将来怎样,总觉有一些来历,心下一个高兴,连忙奔出房外,一脚上院,报知他的老师知道。刘秉璋一听他这门生,已卜弄璋之喜,连连把文廷式请至,告知其事。徐春荣又将他们夫妇二人,一同见那老白猿之事,说给大家听了。
刘秉璋先笑着的说道 :“杏林本是一个孝子,帮同打平长毛,又不居功,更是一个忠臣。晚年能得此子,定是老天赐报吧 。”
文廷式既是才子,自然无书不览,对于那些星相之学,并能了解真谛,当下也忙插嘴对着徐春荣笑道 :“今年乃是甲申年,二月乃是丁卯月,今天初九,乃是乙卯日 。”文廷式说到这句,又在掐指一算道 :“此刻正是戌时,乃是丙戌时辰,此子却是一个倒三奇格 。”
刘秉璋忙问怎么叫做倒三奇格。
徐春荣接口道 :“甲乙丙丁,谓之顺三奇格。此子既是甲申、丁卯、乙卯、丙戌,谓之倒三奇格,倒三奇格自然不及顺三奇格 。”
文廷式又笑着道 :“只要成格便好 。”
刘秉璋道 :“古来神龙老猿投生之事,不一而足。此子将来必定跨灶 。”
徐春荣皱眉道 :“门生生平一无所长。此子即照老师的金
口,将来能够跨灶,门生想来也不至于怎样。要末门生把我这个文王卦的学问,传授给他吧 。”
文廷式道 :“以我看来,此子异日必负一点文名 。”刘秉璋道 :“他这八字,能入词林么?”
文廷式道 :“点林的未必一定成名,成名的未必一定点林,点林仅能一时,成名却是千古 。”
徐春荣笑着接口道 :“寒家毫无积德,安敢望此 。”说着,忽然自己失笑起来道 :“现在还是一个脓血泡,只要家慈能有抱孙之乐,也就罢了 。”
文廷式却正色道 :“兄弟本是一个博而不专的人物,但是平常偶尔鉴人,倒还不差甚么。就是小儿永誉,将来也能得到一点点的虚声 。”
刘秉璋听了,很乐意的呵呵大笑道 :“你们二人之子,只要将来能够都负文名,我纵不能亲见,也很开心 。”徐文二人自然一同谦逊几句,方才退出。
做书的做到此地,却要郑重的表明一声,以上这些说话,都是先妣万氏太夫人以后告知我的。当时先严和道希世叔,各人望子心切,情不自禁,或有这些议论。现在文公达老世兄,确已负着很好的文名,做书的呢,完全是个不学无术之徒,一生事业,毫无足述,至于作几句歪诗,编几部小说,不过一个高等文丐而已。这段小说,不过不敢忘记先严先辈的口泽,断
断不敢假此自炫,特将蠢子二字标题,读者诸君,或能见谅。
不过我在三四岁的时候,却有一段极危险而又希奇的事情,至今已有四十四五年之久,敝县的那班父老,犹作掌故讲述。
我们白岩村的老宅,乃是依山为屋的,所以五层楼上,还有花园草地。先祖妣童太夫人在日,即在那个花园草地之上,盖上一座茅竹凉亭,凉亭紧靠先祖妣的卧房,由那卧房去到凉亭,必须经一座七八尺长,二尺多宽的小小板桥,桥下便是万丈深坑,五层楼下的佣人,每日总在那个坑里淘米洗菜,有时昂首向上一望,好比上海南京路上望着先施公司最高一层楼上,还要高些,因此板桥的左右,复用几根竹子,做成桥栏,以防不测,当时无论何人走过那座板桥,从来不敢扶着桥栏,往下一望的。
先祖妣那时已有八十二岁的了,她老人家却有七子六婿,孙儿孙女,大概也有二三十人之多,先严因是长子,我就是个长孙,先祖妣未免更加溺爱我些,也是有之,所以先祖妣每每谕知所有一班孙儿孙女的乳媪,不准抱着小孙到她那座凉亭,因要走过那座板桥,未免总带几分危险性质,这也是老人家有了经验之谈。
有一年的夏天,先祖妣正在那座凉亭之上,和那族中父老围坐纳凉的当口,陡见一只极大极大的斑斓猛虎,就朝她们人群之中奔去,大家自然飞奔的四散逃开。那只猛虎,因见板桥那边,还有屋宇,不知怎么一来,就向那座板桥之上奔了过去,不料虎的身体巨大,板桥太窄,倒说一被虎的身体一挤,左右
两边的桥栏,顿时折断,那只猛虎,也是他的晦气,砰的一声,堕落桥下坑里,立时跌成头碎骨折,一个身体,成为数段,一种惨怕的样子,连那一班久与鹿豕为伍的乡下人见了,都没胆子前去正眼睹它。先祖妣自从瞧见跌死那虎之后,常常以此为戒,不准先慈以及乳媪带我前去定省。这句说话,还是我在一周岁的当口。
及至我倒四岁那年上,先慈又把我从杭州带到白岩老屋里去,探望她的婆婆,先祖妣因见爱媳众孙,又由任所去到她的那儿,自然十分欢喜,就命先慈以及我的乳媪带了我,住在她老人家的卧房。每逢我要惦祖母,总是她老人家从那凉亭上回到卧房,从来不准乳媪将我抱到凉亭上去的。我哪乳媪,也知先严当时仅有我那一个宝贝,每日每晚,也不准我离她一步。
有一天的中上,我哪乳媪抱着我的身子,和她一起午睡。
等我一个人醒转一瞧,乳媪正在做她好梦,我当时推她不醒,又因房内一个没有大人,忽然想到先祖妣常常地给我对课,课一对上,便有糖果赏赐,一时等候不及,于是悄悄的起下床去,一个人一摸两摸的摸到那座板桥。不料这天,正有两个木匠,在修那座板桥,那时木匠刚去小便,桥栏既已卸去,桥板的一端,仅仅乎搭在先祖妣卧房外面,还有一端,搭在凉亭子的阶前,两块极薄极软的桥板,搁在那个万丈深坑之上,莫说是人不敢走过,就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它若有些智识,也决计不敢爬过去的。独有那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我,竟会摸至桥边,刚刚踏上桥板,桥板陡然轧轧轧的一软,我就扑的一声,一脚滑下桥去。正是:
纵有慈亲防后患那知稚子已前趋不知那时业已滑下桥去的我,究竟怎样危险,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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