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 The Ponds
有时候,对人类社会与闲言碎语感到十分厌倦,对我的村中朋友也感到不堪忍受了,我便向比过去习惯居住的地方更远的西边漫游,走进这镇子人迹更少到达的地方,“新鲜的树林和崭新的牧场”;或者,太阳渐渐西下,在美丽港山上享用乌饭树浆果和黑果,权当晚餐,然后储藏一些供几天享用。这种果实的真正美味,是用钱购买它们的人享受不到的,连为了到市场赚钱而种植的人都享受不到它们的美味。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获得它们,可是很少有人采取这个办法。倘若你有心了解黑果的美味,那么你向牧童和鹑鸡打听好了。从来没有采摘黑果的人,以为自己品尝过它的美味,这可是大错特错了。真正的黑果从来到达不了波士顿;因为它们生长在波士顿的三座山上,便以波士顿闻名罢了。这种果子在运往市场的车里失去了色泽,其芳香和精华部分也随之失去,成了充饥的食品而已。只要永恒的正义还在伸张,一个原汁原味的黑果便很难从乡村的山上转运到城里去。
偶尔,一天的松土锄地活儿干完后,我来到湖边加入某个失去耐性的同伴的行列,他上午就来垂钓,一直静静地下饵,一动不动地等待,像一只鸭子或者一片漂浮的叶子,而且,尝试过各种富有哲理的方法,我来到这里时他已经得出了一般的结论:他属于古老的修道院派别。有一位年长的人,一个杰出的渔夫,各种木工活儿都很在行,很高兴把我的房子看作渔人休息的方便之地;我也很高兴他坐在我的门厅里整理钓丝。我们偶尔会泛舟湖上,他坐在小船一头,我坐在小船的另一头;不过我们之间很少说话,因为他近些年来耳朵背了,可是他偶尔会哼起圣诗,与我的哲学态度不谋而合。我们的交往完全是一种打不破的和谐,比我们真的用话语交谈更耐人回味。如同一般情况下,我在没有人说话的时候,便用船桨拍打我的船舷,引来阵阵回声,在周围的林子里引发一圈圈越来越远的声音,好像兽园里的管理人把野兽撵散一样,最后我让每一个长满树木的峡谷和山脚都发出了悠长的回响。
在暖乎乎的黄昏时分,我通常坐在小船上吹奏笛子,观看河鲈,我似乎对河鲈具有魅力,它们一直在我周围游来游去;月亮在罗纹状湖底上行走,湖底上树林的残碎物清晰可见。早些时候,我曾经到这个湖来探索,一次又一次,都是夏天黑黢黢的夜晚,有人相陪,在水边升起一堆篝火,我们认为火光能够把鱼群吸引过来,我们用挂满鱼饵的钓线把大头鱼一条条钓起来;我们钓鱼钓到夜很深的时候,把燃烧的木头扔向天空,它们像冲天火箭,随后掉向湖里,响亮地咝啦一声,熄灭了,我们周围一下子变得漆黑一团,摸索着行走。在黑暗中走着,吹起口哨,我们循路又来到人来人往的地方。但是,现在我早已在湖岸修建起我的房子了。
有时候,在村子的一家客厅里待上一会儿,等这家人都休息了,我才返回林子,这一半原因是为了第二天的吃饭问题,因为我半夜里在小船上借着月光钓上几个小时鱼,听听猫头鹰和狐狸唱小夜曲,而且还会一次又一次听到近在身边的不知名的鸟儿尖声鸣叫。对我来说,这些经历令人难忘,十分珍贵——在四十英尺的水下抛锚;在离岸边二三十杆远的地方,有时成千上万条小河鲈和银鱼围着我游动,在月光下用它们的尾巴在水面上甩出了点点水旋儿,于是我用一根长长的麻绳和居住在四十英尺水下神秘的夜间活动的鱼儿打交道,或者有时我乘着温柔的微风漂游,小船后面拖着六十英尺长的渔线,时不时感觉到鱼线轻轻抖动一下,表示一条生命在渔线那端游移,迟钝地弄不清楚那东西在那里莽撞活动的目的,迟迟下不了决心是否上钩。到了最后,你慢慢地向上拉鱼线,拉了一截又一截,一些方头方脑的河鲈唧唧叫唤着扭动着升向空中。特别感到奇怪的是,尤其在黑暗的夜晚,你的各种思绪在别的空间漫游并思考着宇宙的种种主题,手头则感觉到了这种微弱的牵动,把你的各种梦想打断,让你和大自然再次联系起来。那种感觉好像我下一次会把鱼线甩向天空,同时又甩向不比空气浓多少的水里。这样一来,我便会用一个鱼钩钓到两条鱼儿了。
瓦尔登湖的风景处在一种低级水准,而且,尽管非常美丽,但是算不上蔚为壮观,因而也很难让那些不经常光临或者不居住湖岸旁的人流连忘返;然而,瓦尔登湖的深度和纯净令人刮目相看,值得大书特书。这是一口清澈而深绿的井,一英里长,周长一英里又四分之三,面积大约六十一英亩半;位于松树和橡树林中央的一眼常年源源不断的泉水,除了下雨和蒸发,没有任何看得见的入水口和出水口。周围的山峦突然高出湖面四十到八十英尺,不过在湖的东南和正东方向,群山却高达一百英尺和一百五十英尺不等,延续了大约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英里。它们全部是林地。所有我们的康科德地方的水域至少具有两种颜色,一种从远处看得见,而另一种,更接近本色,从近处才看得出。第一种更多取决于光线,根据天空发生变化。在万里晴空的天气里,在夏季,在不远的地方看去呈蓝色,尤其在水波荡漾的时候,而在很远的地方看去几乎水天一色。在暴风雨天气里,湖面有时候呈现深石板色。但是,据说大海在天气没有明显变化的情况下却是一天蓝盈盈、一天绿油油的。风景被白雪覆盖时,我看见过我们的河,既有水又有冰,几乎像草一样绿油油的。有人认为蓝色是“纯净水的颜色,不管是流动的水,还是结块的冰”。但是,直接从小船上看湖面,又能看出非常不一样的颜色。瓦尔登湖一会儿是蓝色的,另一会儿便成了绿色的,哪怕是从同一个点看去。位于大地和天际之间,瓦尔登湖既有大地之色,又有苍天之色。从一个山顶上看,它反射着蓝天的色泽,而从近处看去它折射着岸边的淡黄色,连水下的沙子都看得清楚,往远处看去才有了淡绿色,并且渐渐地加深,到了湖中间变成了清一色的墨绿色。在另一些光线下,即使从山头上往下看,近岸一带也是活灵活现的绿色。有人认为这是草木绿色折射的缘故,可是在铁路沙土路基的映衬下湖面仍然是绿油油的;到了春天,叶子还没有长成,湖水的颜色也许只是天空的蔚蓝与沙子的土黄调和起来的结果。这就是瓦尔登湖彩虹般的色彩。也正是在这一带,到了春天,湖底受到太阳的照射而产生热量,热量又穿透土层,冰受热首先被融化,在仍然冰冻的中间地带形成了一条狭窄的运河。如同我们的其他水域,一旦水波活动起来,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水面与天空从九十度的角度折射出来,或者因为更多的光线掺和进来,从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去湖面便呈深蓝色,比天空更蓝;在这样的时间里,泛舟水上,用分离的视角观察倒影,我发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不可描述的淡蓝色,好像用水浸泡过的或者色泽变幻的丝绸和利剑青锋,倒比天空本身更像天蓝色了,与水面底部原有的深绿色交相辉映,相比之下水底的深绿显得有几分浑浊。那是一种玻璃般的绿中见蓝的色泽,在我的记忆里,如同冬天夕阳西下之际从云块间观看到的蓝天。
一只玻璃水杯举在空中,对着光线看,和空气一样没有颜色,好像瓶子里装着空气。人们都知道,一个玻璃大盘子是绿色的,用工匠的话说,是由于玻璃“体厚”的缘故,但是同样的玻璃如果是一小块就没有颜色了。瓦尔登湖蓄了多少水才折射出了绿色,我是永远说不清的。你直接俯视河水,水是黑色或者深棕色,而且如同大多数湖泊的水色,在水中洗浴的人所看到的颜色是淡黄的;但是,瓦尔登湖水冰清玉洁,纯净透彻,置身湖水中的人的身体却是大理石般的白色,而且更加非同寻常的是,水中的人肢体放大了,变形了,产生了一种块大体壮的效果,很值得米开朗琪罗[1]好好琢磨一番。
水晶莹剔透,一眼看得见湖底,连二十或者三十英尺深的湖底都看得清清楚楚。赤脚踩水,你能看得见水下的脚周围成群的河鲈和银鱼在游动,也许只有一英寸长,不过前者的横道花纹很容易辨认出来,你会以为它们一定是禁欲的鱼种,在这里找到了赖以修身的环境。有一次,大冬天,许多年前的事,我在冰面上凿洞钓狗鱼,我走回岸边时把我的斧头扔回冰面上,可是,仿佛某种邪恶的天才左右了斧头的去向,只见斧头在冰面上滑出去四五杆远,不偏不倚地掉进一个冰窟窿里去了,这里水深二十英尺。出于好奇,我躺在冰上从那个冰窟窿往下看,真的就看见了那把斧头偏向一侧,斧头的头坠入湖底,斧头的把子向上竖起,随着水体晃动而轻轻地来回游动;如果我不去打捞它的话,它也许会在那里向上直立着,晃啊晃啊,随着时间流逝,直到把子烂掉。于是,我在斧头正对着的地方用我带来的冰凿子又打了一个窟窿,用我的刀割下我在附近可以找到的最长的一根桦木枝,在枝头绾了一个松松的麻绳圈儿,然后把绳圈儿小心地放下去,滑过斧头把子上的一个鼓节,用一根绳子顺着桦木枝往上拉,终于又把那斧头拉上来了。
湖岸是由一长条光滑的圆圆的白石头组成的,好似铺路面的石头,间杂着一两处短小的沙滩;这条石带在许多地方都非常陡峭,只需纵身一跃便可以跳进你头对着的水中;如果不是湖水格外清澈透亮,你怎么也不会看见湖底,除非湖底在对面升上来。有人认为瓦尔登湖是没有底的。湖底没有淤泥,而且一个偶尔看看湖面的人还会以为湖底连水草都根本没有生长;至于看得见的野草,除了近期被上升的水淹没过的本来不属于湖的草地之外,你更仔细地查看一下,会看得出确实没有菖蒲,没有灯心草,连水莲都没有,不管黄色的还是白色的,只有一些心形叶子和河蓼草,也许还有一两束眼子菜;然而,置身水中的人也许根本看不出来这些植物;这些植物干净,透亮,好像湖水一样晶莹。那些石头延伸入水中一两杆远,然后湖底便是清一色的沙子了,只有最深的地方有所不同,通常会有一点点沉积物,也许是在一个个秋天来临时树叶飘到湖面腐烂而形成的,而且即便是在严冬季节,青翠的绿色水草也会被铁锚带出水面的。
我们还有另一个湖,和这个湖十分相像,那就是九亩角的白湖,在西边两英里半的地方;但是,虽然我对方圆十几英里的大部分湖泊都很熟悉,但是我还没有见过第三个湖有这样纯净的水,如同井水的水质。历来的民族或许都饮用过这湖水,赞赏过它,测量过它的深浅,这些民族一个接一个消失了,只有这湖水同以往一样青翠,透明。没有一个春天发生变化!也许在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的那个早晨,瓦尔登湖就已经存在了,而且甚至在那时,在一场绵绵春雨中,伴随着清雾和南风,湖面发生变化,成群的鸭子和鹅落了下来,它们没有听说过那次堕落[2]之事,这样纯净的湖水让它们别无所求。就是在那时,这湖已经开始涨涨落落,把湖水澄清,生出了它现在拥有的颜色,获得了天堂的专利,成为这世界上惟一的瓦尔登湖和天空的露珠的蒸馏器。谁知道多少无人记得的民族的文学把这个湖描绘成卡斯塔利亚泉[3]?或者,在黄金时代,什么样的仙女在这里居住过?它是康科德头冠上的第一滴水的宝石。
或许,第一个来到瓦尔登湖的人留下过他们的足迹。我很惊讶地发现就在湖边,在一处茂密的树木被砍伐的地方,在陡直的山坡开辟出了一条狭窄的小路,忽而呈上坡忽而呈下坡,有时接近湖沿有时偏离湖沿,也许和这里的人类一样古老,被土著猎人的脚步踩踏出来,以后世世代代这块土地上总有居住者在上面走来走去。到了冬天,站在湖中央,这条小路尤其引人注目,赶上刚刚下过一场小雪,一下子变成了一条清晰的连绵起伏的白线,野草和树枝遮掩不住它,在四分之一英里之外的地方还看得见路上许多地方,而在夏天这些地方是看不见的,哪怕在近处也看不清楚。看上去好像雪把它拓印出来,变成了清晰的白色车轮状的高凸浮雕。有朝一日这里也许会建起别墅,别墅的装饰场院也许会保留一些这样的痕迹。
湖水往上升也往下落,然而是不是有规律,在什么时期发生,是没有人知道的,尽管一如常有的现象,许多人都会装出知道的样子。一般情况下,冬天水位比较高,夏天水位比较低,却和一般的多雨和干旱没有关系。我能记得,自从我在湖边住下后,湖水什么时候升上去一两英尺,什么时候降下来一两英尺,什么时候竟会升上去至少五英尺。一条狭窄的沙堤伸入湖中,沙堤一边的水非常深,我曾在沙堤上做过一壶杂烩汤,距离主要湖岸六杆远呢,那是一八二四年的事,后来有二十五年的时间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了;而另一方面,有些情况我就是跟我的朋友说了他们也难以相信,比如,几年后我经常到林子里的一个僻静小水湾里去钓鱼,距离他们知道的湖岸不过十五杆远,可现在早已变成一片草地了。但是湖水两年来一直在上升,而现在,一八五二年的夏天,比我住在那里时高出了五英尺,相当于三十年前的水位高度,又可以到那块草地上钓鱼去了。这说明水位发生变化,涨高了六七英尺;可是湖水从周围群山流下来的水量却不是很多,水位上涨一定与影响那些深处泉水的源头有关系。就在这同一个夏季,湖水又开始往上涨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涨落,不管是不是周期性的,看样子都需要许多年才能完成。我观察到一次上涨和两次下落,我估计再过十二年或者十五年湖水的水位又会像我过去所了解的一样低了。东边一英里的佛林特湖是由于流入和流出而发生涨落的,那些比较小的中小型湖泊和瓦尔登湖的情况相似,近来和瓦尔登湖一样涨到了最高水位。根据我观察到的情况,白湖的水位确实也是如此。
瓦尔登湖上涨和下落间隔的时间很长,至少可以产生以下好处:水位保持在这种很高的状态一年多,尽管给人们行走带来诸多不便,却可以把上次涨水以来在湖沿生长起来的灌木和树木淹死,例如油松、白桦树、桤木、山杨以及别的树种,等水位再次下降时,留下一圈儿干干净净的湖岸;因为,许多湖泊和水域都是每天涨落的,瓦尔登湖则不一样,水位最低的时候湖岸最干净。我房子附近的湖岸边,一排油松高达十五英尺,全被淹死,如同被一根杠杆齐刷刷掀翻一样,这样一来便阻止了油松对湖岸的侵犯;油松的粗细又正好表明自从上次湖水涨到这种高度以来已经过去了多少年。通过这种涨落,瓦尔登湖拥有了清理湖岸的权利,因此把湖岸上的枝枝杈杈统统削掉,使那些树木不能因为生长出来便侵占湖岸。这些草木是瓦尔登湖的嘴唇长出的胡子,但是总也长不长的。湖水伸出它的舌头,一次又一次把胡须舔掉。湖水上涨到了高水位,桤木、柳树和槭树被淹在水里的树桩周围会长出大量纤维一样的长长的红根须,高出地面三四英尺,努力维持它们的正常生长;我知道湖岸一带在这种条件下会结出丰富的浆果,而它们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结果的。
有些人深感迷惑,不知道这湖岸怎么会被铺砌得如此整齐。我的同镇居民都听说过传说,最老的人们也告诉我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听说古时候的印第安人在这里的一座小山上举行一次帕瓦仪式[4],那小山上升到了天际那么高,如同湖现在深深陷入地下一样;根据那则传说,他们做了许多亵渎神灵的行为,尽管这些罪恶是印第安人从来没有干过的,可传说他们沉湎于这样的行为时这座山摇晃起来,突然下沉,只有一个老女人逃脱出来,名字叫瓦尔登,瓦尔登湖就这样叫开了。据推测,在山体晃动时,这些石头从山坡滚了下来,形成了现在的湖岸。毫无疑问的是,瓦尔登湖很早的时候并不存在,而现在有了瓦尔登湖;这则印第安人的传说与我前面提及的那位古老居民的情况并不矛盾,因他清楚地记得他初来时,带着一根神杖,看见一层薄薄的烟霭从草地上升起,那根榛木神杖便始终朝下指着,于是他决定在这里挖掘一眼井。至于湖岸的石头,许多人仍然认为不会因为山体一次摇晃而落下来排列整齐;可是我留意观察,周围的山上显然布满这同一种石头,因此人们不得不在铁路穿过的距离瓦尔登湖最近的山体两侧筑起墙壁;还有一种情况是,湖岸最陡直的地方石头也最多;这下,说来不幸,湖畔的石头对我来说不再神秘了。我找到了铺砌石头的人。倘若瓦尔登湖这个名字不是由当地某个英国人的名字——例如,萨夫伦·瓦尔登——叫起来的,那么你可以推测,这湖原来叫做“挖而垫”湖[5]。
这瓦尔登湖就是我的一口挖掘现成的井。一年中有四个月,湖里的水十分冰冷,如同水质一年四季纯净一样;那么我想,这时候的湖水算得上镇上的好水源之一,如果算不上最好的水的话。在冬季,所有的水都裸露在露天,要比泉水和井水更冷一些,因为井水和泉水受到了保护。我从下午五点钟一直坐到第二天中午,那天是一八四六年三月六日,温度计上有时在华氏六十五度,有时在七十度,湖水在我所在的屋子里保持的温度是四十二度,比起村中最冷的一口井里刚刚提上来的水还低一度呢。在同一天,沸腾泉的水温是四十五度,也就是经过测量的各种水中最暖和的度数,不过到了夏天,我知道它却是水温最低的水,需要说明的是,这时候浅层的不流动的表层水没有和它搅合起来。还有,在夏天,瓦尔登湖从来没有变得很暖和,与多数暴露在太阳下的水不一样,这是因为瓦尔登湖深不见底的缘故。在最热的天气里,我通常会把一桶水保存在地窖里,在夜里冷却下来,第二天会一直保持低温;不过我也到附近的泉水去打水。过了一个星期,水还像刚打上来的那么好喝,也没有抽水泵的味道。倘若有人夏天在湖畔露营一个星期,在他的帐篷的阴凉下挖下去几英尺埋下一桶水,他便可以不用奢侈的冰块了。
人们在瓦尔登湖里逮住过一些狗鱼,其中一条重达七磅,还有一条鱼逃跑得飞快,把一卷钓鱼线带走了,渔夫没有看清楚它,估计怎么也有八磅重;还钓到过河鲈和大头鱼,一些鱼有两磅多重;或者钓到银鱼、太阳鱼(拉丁文是Leuciscus pulchellus),很少的欧鳊以及一两条鳗鱼,有一条重达四磅——我之所以特别提到这一重量,是因为一条鱼的重量一般说来是它出名的惟一资格,而且这两条鳗鱼是我在这里惟一听说过的——此外,我还隐约记得一条小鱼,五英寸长,银色的两肋和绿色的背部,看那属性有点像鲮鱼,我在这里提到它主要是把种种事实和语言联系起来。不管怎样,这个湖里不是特别能生产鱼类。湖里的狗鱼尽管也不丰富,却是它的主要资本。
有一次,我躺在冰上看见狗鱼至少有三种类型:一种又长又扁,铁灰色,很像从河里打捞上来的那种;一种金黄色,身上有绿色闪光,在很深的水域里,是这里最常见的一种;另一种是金色,形状和后一种相似,但是两侧有深棕色斑点或者黑色斑点,间杂着一些浅浅的血红色斑点,非常像鲑鱼。这种鱼按学名称为reticulatus(网状)不够名副其实;它应该称为guttatus(斑斓)才合适。这些鱼全都是结实的鱼类,比起它们的估算重量来要重得多。银鱼、大头鱼以及河鲈,还有所有栖息在这个湖里的鱼类,确实比生长在河流和别的湖泊里的鱼类更干净、更漂亮、更结实,因为这里的湖水更纯洁,它们很容易和别的鱼类区别开来。也许很多鱼类学家能够用它们培育出新的品种。这湖里还有一种干净的青蛙和乌龟,以及少数珠蚌;麝鼠和水貂在湖畔留下它们的痕迹,偶尔一只旅行的香龟也会光顾。有时候,大清早我开船离岸时会把夜间在船下藏身的大香龟惊动了。鸭子和鹅在春秋两季常常来往,白肚子燕(拉丁文是Hirundo bicolor)在湖面上掠飞,而斑鹬(拉丁文是Totanus macularius)整整一夏天都在石头湖岸上“摇晃”。我有时会惊起一只待在依湖而生的白皮松上的鱼鹰;可我不知道海鸥来过这里没有,因为它们是常去美丽港的。潜鸟至多每年来这里一次。现在经常来这里的动物,该提到的都提到了。
在风平浪静的天气里,你乘船来到多沙子的东边湖畔,这里水深八至十英尺,你还到了湖的其他一些部分,从船上可以看到一些环状堆垛,一英尺高,直径六英尺,由鸡蛋大小的小石头所构成,周围全都是沙子。一开始,你纳闷是不是印第安人故意在冰上堆起了这些石头,这样等到冰层融化掉,石头便沉到了湖底;可是这些石头堆太有规则,其中一些也过于鲜净,不像是印第安人随意堆在一起的。它们与在河流里找到的石头很相像;可是由于这里既没有亚口鱼也没有七腮鳗,我弄不清楚什么鱼能把它们堆砌起来。或许它们是银鱼的窝吧。这些石堆给湖底带去了一种令人愉悦的神秘感。
湖岸没有任何规则,一点不显单调。我脑海里对湖岸了如指掌,西岸深深的水湾一个接一个,形成了锯齿状,北岸的轮廓更为清晰,南岸成扇贝形,美不胜收,接二连三的沙洲错落有致,表明沙洲之间仍有人迹未到之处。森林作为背景再好不过,异常美丽,湖水边沿拔地而起的群山中有一个小湖,从小湖中央展望,效果更是了得;因为小湖的水面折射出的景物不仅形成了最佳的前景,而且,湖岸弯曲有致,成为它的最自然最宜人的界限。这里与斧头砍伐出来的林地不一样,也与毗邻的一片耕地不一样,毫无滥砍滥伐的痕迹,也毫无残缺不全之感。树木有充分的空间向水边扩张枝叶,每一棵树都向这个方向伸展出最繁茂的枝杈。在这里,大自然编织出了一条自然的花边,一眼望去可以从低矮的灌木丛渐次展望到最高的树木。
你看不见人类的手在这里留下什么痕迹。湖水冲刷堤岸,如同一千年前一样。
一个湖是一幅风景中最美丽最生动的亮点。湖是大地的眼睛;向湖中审视的人可以看出他自己的本色。湖边林立的水生树木是湖岸的修长的睫毛,而四周林木耸立的群山和崖壁便是湖的突兀的眉毛了。
站在湖的东端光溜溜的沙滩上,赶上一个风平浪静的九月的下午,惟有一层薄霭把对岸罩得影影绰绰,我终于明白了“湖面如镜”这种描述是如何产生的了。如果你倒过头来看湖,湖看上去如同细细一条最精致的薄纱张挂在峡谷上,在远处松林的映衬下熠熠发光,把大气的一层与另一层分隔开来。你会以为你能够从它下面干干爽爽地走过去,到达对面的山头,会以为在湖面上翻飞的燕子可以在上面栖息。的确也如此,燕子们有时俯冲下这条薄纱,好像产生了错觉,随后识破假相倏然而上。在你向西边湖岸望去时,你不得不用双手罩住眼睛,挡开折射过来的湖光和太阳光,因为湖光和太阳光同样明亮,十分耀眼;倘若你身置这两种光线之间,用挑剔的眼光审视湖面,可以真切地看到光滑如镜的效果,此外只有俯冲水面的昆虫忽起忽落,起落均匀,分布在整个湖面上,它们在太阳下飞来飞去,在水面上产生了可以想见的最精美的闪光,或者,一只鸭子在梳理自己的羽毛,或者,如同我前面说过的,一只燕子贴着湖面低飞,像要随时触到水面的样子。也许从远处看去,一条鱼在空中画出了一道三四英尺的弧线,在跃出水面时出现了一抹闪光,在钻进水里时又出现了一抹闪光;有时候,这道银闪闪的弧线全部展现出来;或者这里那里,也许有一根蓟草漂浮在水面上,鱼儿向蓟草冲去,湖面上也会出现涟漪。湖面这时像融化的玻璃水,冷却下来但还没有凝结,里面的几许尘埃纯洁而美丽,如同玻璃里的瑕疵。你经常可以看到一片更光滑更幽暗的水面,仿佛一张看不见的蜘蛛网把它与别的其他水面分离开来,成为水中仙子的另一片天地,供她们在上面休憩。
从山头往下看,你可以看见几乎所有的水域都有鱼儿跳跃;在这光滑如镜的水面上,只要一条狗鱼和银鱼冲出来捕食虫子,就会把整个湖水的平静搅乱。想来不可思议,这种简单的捕食事情一经发生便产生了这样精致的景象——这种鱼类的谋杀真相大白——我从老远的地方清晰地看到涟漪一圈圈扩大,直径有六七杆那么长。你还能看见一只水蝽(拉丁文是Gyrinus)一刻不停地在光滑的水面滑行,一口气滑出四分之一英里;它们轻轻地把水划出水纹,两条叉状滑线形成了明显的小小波澜,可是水黾在水面上滑行却不会留下看得见的水纹。一旦湖水起了波浪,水黾和水蝽便逃离水面,而一旦风平浪静它们就会离开它们的避风港,从湖岸不畏风险地开始滑行,冲出一截又一截,直到把整个湖面占满。这是一件让人心静如水的活动,赶上一个秋天的晴朗天气,充分享受着太阳的温暖,坐在山巅的一个树桩上,俯瞰瓦尔登湖,琢磨那些层层叠叠的涟漪没完没了地雕刻在水面上,天空和树木倒映在水中,若不是涟漪牵动,连水面都不容易看见。在这片宽阔的水面上,没有什么横加扰乱的因素,即使产生一点点,也立即会温和地平复下来,重归安静,好像给一个花瓶里面装水,触动的水圈儿向岸边荡漾,马上就会水波不兴的。一条鱼腾空跃起,一只小虫落到湖面,都会在一圈圈的波纹里、在美丽的线条里展示给人看,好像这就是源泉不断向上翻腾,是它生命的温和的跳动,是它胸脯的起伏。欢乐的惊悚和疼痛的惊悚是无法区分出来的。瓦尔登湖的现象是多么和平啊!人类的创造闪闪发光,如同在春天一样春光无限。啊,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树枝、每一块石头和每一张蜘蛛网,现在正值下午时都在闪现光亮,如同春天大清早的露水覆盖它们时一样。每划出一桨或者小虫子的一跳也都可以产生闪光;倘若一支船桨落下,引起的回音是多么悦耳啊!
赶上这样一天,适值九月或者十月,瓦尔登湖是一面十全十美的森林的镜子,四周用石头铺砌起来,我看这些石头十分珍贵,稀而又稀,少而又少呀。在这地球表面承载的湖泊中,或许没有一个能像瓦尔登湖这样漂亮,纯洁,同时又这样浩大。天上之水啊。它不需要栏杆护卫。一个又一个民族来了又去了,都没有让它变脏。它是一面镜子,石头砸不碎的,它的水银永远磨损不掉,而大自然还会不断修补它的镶金的装饰呢;暴风雨,尘埃,都不能让它常新常亮的表面变得模糊不清——一面清亮的镜子,一切不洁之物出现在上面都会下沉,被太阳烟雾般的刷子清扫干净,掸掉灰尘——这是阳光制成的掸尘布——气息呵在上面都留不住,只能飘在空中,如同高高悬浮在湖面上空的云一样,并且在湖底折射得清清楚楚。
一方水的净土,让空中的精灵原形毕露。它继续接受从天而降的新的生命和行动。它在大地和天空之间充当媒介,保持自然本色。在大地上,只有草与木可以起伏波动,但是水本身一经风吹便会泛起一圈圈涟漪。我借助一缕光束或者一片光束,便看得出微风在那里吹拂。我们能够俯视湖的表面,这多么不同凡响。我们将来,也许会像这样细细地俯视空气的表面,看看一个更微妙的精灵在它的上面掠过。
水黾和水蝽在十月的后半个月终于消失,严霜到来了;再往后进入了十一月,一般情况下,赶上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湖的表面绝不会出现什么生物弄出水纹了。一个十一月的下午,大雨一连下了好几天后终于停下来,天空仍然阴云密布,空气里潮气很重,我观察到瓦尔登湖格外平滑,竟然连它的表面都看不出来了;尽管它折射不出十月的亮丽色彩,却映照出了周围群山暗淡的十一月的景象。尽管我在湖面上尽可能轻柔地划桨而过,可是我的船留下的浅浅波纹却一直延伸到我几乎看不见的地方,把湖里的折射物荡出弯弯曲曲的形状。但是,我在展望湖面时,这里那里会看见远处闪现一抹微弱的光,仿佛一些在水上飞掠的虫子躲过严霜又聚集起来了,或者,也许,湖面,因为过于平滑,暴露出了泉水从湖底向上翻腾的迹象吧。轻轻地划着船桨走到那些地方,我惊讶地发现我四周全都是无以数计的小河鲈,有五英寸长,在绿色的湖水里呈深铜色,在水中嬉戏,并且经常升到水面,溅起层层水波,有时还在水面上留下许多泡沫。在这样透明而且好像无底的水中,把云彩逼真地折射出来,我好像在空中乘着气球飘浮,河鲈们游来游去,我看见像是飞行或者盘旋,仿佛它们是一群鸟儿在我的下方穿过,一忽儿在左边,一忽儿在右边,它们的鳍,如同船帆,帮助它们乘风前行。在瓦尔登湖中有许多这样的水族,显然它们要充分利用一下这短暂的节令,赶在严冬把它们上面广阔的天光遮挡上一层冰制的百叶窗之前;有时,它们把水面搅得别具模样,好像一阵清风拂过湖面,或者几滴雨点落在了上面。我一时粗心走近它们,让它们受到惊吓,它们便会突然拍击湖水,用尾巴甩出水花,好像有人拿着一根枝叶茂盛的树枝击打水面,转眼工夫它们便潜入水底了。最后,起风了,雾气渐浓,波浪开始涌动,河鲈比方才跳跃得更高,一半身子跃出了水面,成百个黑点,三英寸长,同时在湖水里游动。有一年很晚的时候,已是十一月五日了,我看见水面上出现了一些水花儿,以为天马上要下大雨了,空气里潮气很重,我赶紧在划桨的位置上坐下,把船向家的方向划去;雨好像已经越下越大了,尽管我的脸颊上没有感觉到一滴雨点,我却估计我会让雨淋成落汤鸡了。但是那些水花突然间就不见了,原来它们是河鲈弄出来的,它们听到我的划桨声吓得钻进深水里了,我看见它们成群地渐渐隐去;就这样,我干爽地度过了整个下午。
将近六十年前,一位老人经常在林子周围已经暗下来时到这个湖边来,他跟我说那时候他有时能够看见湖上的热闹景象,鸭子和其他水禽都在戏水,周围还有许多鹰在盘旋。他来这里钓鱼,驾着一只他在岸边捡到的古老的独木舟。说是独木舟,其实是由两棵白皮松经过凿挖打造在一起,并且把两端都砍削得方头方尾。它的样子很笨拙,然而经久耐用,多年不坏,很久以后才被水泡烂,也许沉到湖底了。他不知道那独木舟是谁家的;它应该属于瓦尔登湖吧。老人习惯把山核桃树皮拧在一起,做成他的锚的缆索。还有一个老人,是一个陶器工,在大革命[6]前一直住在这湖边,曾经跟他讲过,这湖底有一个铁箱子,他曾经看见过呢。有时,那个铁箱会漂到岸上来;可是你要是接近它,它便会沉回到深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很高兴听说那只古老的独木舟,它取代了一只印第安人的木舟,也是用白皮松做成的,不过建造得更好看一些;那只古老的独木舟或许就是人们在岸边看见的第一棵树,后来看样子倒伏在水里,漂浮了几十年,成为这湖里最合适的船只了。
我记得我最初向湖水深处看时,湖底躺着许多树桩,清晰可见,可能是大风过去把它们吹倒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砍伐后丢弃在了冰面上,因为那时候木材更不值钱;不过,现在它们大部分都不知去向了。
我第一次在瓦尔登湖上划船时,它四周完全被又茂密又高大的松树和橡树林包围起来,在湖的一些小湾里葡萄藤爬过了湖边的树,形成了阴凉地,小船可以从下面穿过。形成湖岸的那些群山很陡峭,山上的树木很高,倘若你从西端往下俯瞰,这里看上去像一个圆形剧场,适合某些田园的舞台演出。我还年轻的时候在那里消磨了许多时间,像轻风一样飘浮在湖面上,把我的船划到湖中央,仰身躺在座位上,时值一个夏天的上午,梦境一般地醒着,船触到沙滩了我才完全醒过神来,翻身起来看看我的命运把我推到哪边湖岸了;那些日子,无所事事是最吸引人的事业,最丰产的事业。许多个上午,我都懒洋洋地度过,宁愿把一天中最珍贵的时光就这样虚掷掉;因为我是富有的,倘若算不上有钱,充满明媚阳光的时光和夏天的日子却是富有的,于是就大把地挥霍;我没有把时光浪费在工作间或者老师的讲台上,我并不感到后悔。但是,自从我离开湖岸后,伐木者对林木愈加滥砍滥伐,现在起许多年后都不能在树木间的林阴道上徜徉了,偶尔从树林里看到的湖水的景致也不复存在了。我的缪斯[7]如果从此沉默了,她是情有可原的。
鸟儿栖身的林子全都被砍伐了,你还能指望它们唱歌吗?
现在,湖底上的树桩、古老的独木舟和幽暗的环绕的树木都不见了,村民连湖在什么位置都不知道,没有来这湖里洗浴和饮用,却想着把它的水,这至少应该像恒河一样神圣的水啊,通过管子流到村子里洗刷他们的盘碟!只需开启一个软塞儿或者拧开一个开关便使用瓦尔登湖的水呀!这魔鬼一样的铁马,它那震痛耳鼓的声音在镇上传遍了,它的蹄脚已经把沸腾泉蹚浑了,而且把瓦尔登湖畔所有林木吞噬的也正是它;这匹特洛伊木马啊,肚子里匿藏了成千个人,是经商的希腊人构想出来的!国家的角斗士,那个摩尔厅的摩尔[8]哪里去了?向它迎过去,就在“深深切入”那地方对付它,在这个得意忘形的害人虫的肋骨之间把复仇的长枪刺进去吧。
不过,我所了解的所有品质中,也许瓦尔登湖的品质是最好的,它最好地保持了它的纯洁。许多人曾经被比作瓦尔登湖,然而只有少数人配得上这一美誉。尽管砍伐者把湖岸周围的树木这边砍光了再砍那边,爱尔兰人在湖边修筑了他们的茅屋,铁路已经修到了湖的边缘地带,挖冰人曾经不断凿冰去卖,但是瓦尔登湖本身是不会变的,还是我年轻的眼睛所看到的湖水;一切变化都发生在我身上了。瓦尔登湖产生过无数的波纹,却没有留下一道永久的皱纹。它是永葆青春的,我仍可以站在湖畔,看着一只燕子真真切切地俯冲向水面,像过去一样从湖面上叼走一条小虫子。我今天夜晚又触景生情,仿佛二十多年前我并没有几乎每天看到它似的——嚄,这就是瓦尔登湖,我许多年前发现的那同一个林中湖泊;去冬在哪里砍伐了一片树林,今春另一片树林便会依湖而生,如同过去一样蓬蓬勃勃;同样的思想也如那时一样涌上心头;对湖本身与湖的创造者来说,还是同样的流动着的欢欣,还是同样的幸福,而且对我来说也许是同样的欢欣,同样的幸福。瓦尔登湖一定是一个勇敢之人的创造,他不会耍任何阴谋诡计!他用自己的手围起了这湖水,用他的思想把湖水加深,把湖水澄清,而且在他的遗嘱中把它留给了康科德。我在它的脸上看见了同样的映象;我真想问一句:瓦尔登,是你吗?
我的简朴的梦,
不能粉饰诗行;
我无法更近地走向上帝和天堂
却能够更近地活在瓦尔登湖旁,
我是湖边的石岸,
也是吹过的清风;
我手里紧抓
湖的水和沙,
湖的至深的胜地
高居我的思想里。
火车从来没有停下来看看瓦尔登湖;不过我可以想见,火车的司机、司炉和司闸员,还有那些有月票的旅客,是经常可以看见的,是能更好地欣赏瓦尔登湖景色的人群。司机在夜间不会忘记它,或者说司机的天性不会忘记它,而在白天司机至少会看见一次这湖畔娴静的纯洁的姿容。哪怕只是这一瞥,就能够把国务街冲洗一新,把蒸汽机上的烟垢冲洗干净。有人提议说,瓦尔登湖的水堪称“上帝的水滴”。
我说过,瓦尔登湖没有看得见的入水口和出水口,但是它一方面和佛林特湖遥相呼应,间接地连接在一起,佛林特湖地势比较高,在这一带有一个小湖链;另一方面,它明显地直接和康科德河连接,而这条河地势较低,一个相似的小湖链穿插其间,在别的地质学时期这条河也许泛滥过,只需稍稍疏通一下——这是上帝禁止的——它还可以流经这一带。倘若可以这样矜持地简朴地生活,像隐士一样生活在树林里,让生活获得如此神奇的纯洁性,一旦看见佛林特湖相对不洁的湖水和瓦尔登湖水混合在一起,或者看见瓦尔登湖水流进海洋白白浪费它的甘甜,谁能不感到遗憾呢?
佛林特湖,或称沙湖,在林肯一带,是我们最大的湖和内海,位于瓦尔登湖以东一英里的地方。佛林特湖面积更大,据说占地一百九十七英亩,湖中鱼产更为丰富;不过它相对浅一些,湖水也不是特别纯净。在那里的林中穿行经常是我的一种消遣。那是一种值得一为的活动,哪怕只是感觉那吹拂在脸颊上的自由自在的风,只是看看水波的涌动,只是记忆一下海员的生活。到了秋天,我去那里拾栗子,因为这些坚果掉进水里,被湖水冲到了我的脚边;有一天,我在芦苇丛生的湖岸边小心行走,清新的浪花泼溅在我的脸上,碰巧看见了一只船的残骸,船帮没有了,在灯心草丛中只给人一个平底的印象;不过船的大致形状清晰可辨,仿佛是一个硕大的腐烂的垫木,纹路仍然很清楚。这种印象,正好是一个人站在海岸上可以想见的船骸,让人从中记住一些有益的寓意。在这个时节,湖畔完全是植物组成的形状,竟一时难辨湖岸的样子了,灯心草和菖蒲占据了喧宾夺主的位置。我惯常对湖北岸的沙质湖底的纹路痕迹久看不厌,由于水的压力不断压迫湖底,走在上面感到结实而坚硬,单行生长的灯心草形成波浪条纹,与湖底的纹路相得益彰,一排又一排,仿佛是波浪把它们种植下的。在这里,我还发现相当数量的形状怪异的球体,显然是细草或者根须缠绕在一起的,也许是谷精草团在一起的,直径一英寸半到四英寸不等,十分完美的圆体形状。这些球体在沙质湖底上或前或后地滚动,有时还会被水冲到岸上来。它们要么是一团结实的草,要么中间裹着一点沙土。起初,你也许会认为它们是波浪活动形成的,如同鹅卵石的形成;但是最小的球体也是由同样的材料组成,一英寸半长,却只是在一年的一个季节就形成了。再说,我以为波浪对于已经团结在一起的东西只会磨损,不会增建。这些球体干燥相当长的时间后依然保持了它们的形状。
佛林特的湖!我们的命名术语是这样的贫乏呀。不讲卫生又愚顽无知的农夫,把农田种植在这天水边缘,把湖岸糟蹋得乱七八糟,他有什么资格把自己的名字强加给它呢?好一个一毛不拔的人,他更垂涎一块大洋的光闪闪的表面,更垂涎一个铜板的表面,从中审视他自己那张古铜色的脸盘;他甚至会把落在湖里的野鸭视为入侵者;他的手指由于长期习惯于贪婪之类的抓捞,已经变得弯曲起来,像鹰的利爪——因此,这名字叫得让我反感。我们没有到那里去看他,也不会向人打听他;他从来没有来看望过这湖,也没有来这湖里洗浴过,从来没有热爱过它,从来没有保护过它,从来没有说过湖的一句好话,也没有感谢上帝创造了它。还不如让这湖跟着在里面游泳的鱼儿叫一个名字,要么叫一个常常光顾这湖的飞禽或者走兽的名字也好,或者叫一个生长在湖边的野花的名字,或者用一个其身世和湖的来历交织在一起的野人或者野孩子的名字;就是不能跟着这种人乱叫名字,因为这种人只有脑力与他相似的邻居和法律给他的契约,别无资格——这种人只看重金钱的价值;这种人的出现也许只会给所有的湖岸带去祸害;这种人只会把湖周围的土地消耗净尽;这种人惟一遗憾的是它不是生长在英格兰的干草或者越橘的草地——在他的眼里这里确实没有补偿的东西——他为了湖底一汪污泥可以排干湖水,变卖成钱。湖水不会推动他的水磨,他端详湖水并不觉得是一种特权。我对他的劳动没有丝毫敬意,他的田地里每一种东西都是待价而沽;他会把风景搬到市场上出售,还会把他的上帝拿到市场上出卖,如果他因此可以获得什么好处的话;他到市场上就是为了他的上帝;在他的农场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自由生长;他的田地里没有谷物,他的草场上没有鲜花,他的果树上没有果实,有的只是金币银币;他不喜爱他的果子的美丽,他的果子变不成大洋就不能算成熟。还是让我享有拥有真正财富的贫穷吧。在我看来,农夫们的贫穷程度与我的敬意和兴趣是成正比的——贫穷的农夫们。一个模范的农场!农舍坐落在那里,像一堆粪上长出了一株真菌,人住的房间,马匹的马厩,猪的圈栏,干净的和不干净的,彼此都连接在一起!好比一个大油点儿,是由粪和奶酪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在一种高度文明的层次下,人的心和人的脑子与粪便沤在一起!仿佛你在墓地里栽种土豆!这样的农场规模便是模范农场。
不,不;倘若风景的最漂亮的亮点要按人的名字命名,那么它们应该是最高贵最精华的人物的名字。让我们的湖泊至少享有像伊卡罗斯[9]这样名副其实的名字,那里发生的一次“勇敢的尝试仍然在海上回响”。
鹅湖,小级别的湖,位于我去佛林特湖的途中;美丽港,康科德河的一个大水湾,据说面积约七十英亩,在西南方向一英里处;白湖,大约四十英亩,距离美丽港一英里半的样子。
这是我活动的湖乡。这几个湖,加上康科德河,是我的水域特权;日日夜夜,年复一年,它们碾碎了我带去的珍贵食粮。
自从砍伐者、铁路和我本人把瓦尔登湖玷污了之后,也许最吸引人的湖,如果算不上最美丽的湖,在我们所有的湖泊中,称得上森林中的瑰宝的,要算白湖了——一个可怜的名字,源于它的普通吧,也许得名于它的水质格外纯洁,也许是它的沙子的颜色。但是,在这点上如同其他方面一样,白湖可以和瓦尔登湖成为孪生兄弟,只是略小一些。它们相像的地方很多,你看了会说它们在地下一定是连接在一起的。白湖也有同样的石岸,它的水域也有同样的颜色。如同在瓦尔登湖,在闷热的酷暑天气里,透过树林瞭望一些不是很深因而湖底能反射上来颜色的水湾,白湖的水域也有一种雾蒙蒙的淡绿色或者海绿色。许多年前,我常常到那里采集一车车沙子回来做砂纸,此后我一直没有间断地去拜访它。一个经常去白湖的人,提议把它叫做“绿湖”好了。也许还可以称它为“黄松湖”,原因不外乎以下的情况。大约十五年前,你能看见一棵油松的树梢,远远地伸向深水的水面上方,离岸有许多杆远呢,这种松树在周围一带叫做黄松,虽然算不上什么名贵品种。有人甚至猜测白湖曾经下沉过,这棵黄松是过去在这里生长的原始森林留下的一棵。我发现,甚至在一七九二年那时候,一名镇民编写过一部《康科德镇志》,现藏于马萨诸塞州历史学会藏书馆里,这位作者讲述了瓦尔登湖和白湖后,补充说:“在白湖的中央,水位降下去时,有一棵树看样子好像就生长在现在所在的地方,可是它的根须在水面下五十英尺的深处;树的梢部残缺不全了,这残损的地方直径有十四英寸。”一八四九年春天,我和萨德伯里一个住得离湖最近的人交谈,他告诉我是他在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前把这棵树弄出来的。就他所能记得的,它生长在离岸十二到十五杆远的地方,那里水深大约三十或者四十英尺。那时在冬季,他上午在湖上凿冰,决心下午时请邻居们帮忙,要把这棵老黄松弄出来。他在冰面上开了一条通向湖岸的渠道,打算用一头牛把它拉起来拖出湖外;但是,工作还没有进行多久,他就惊诧地发现这棵树是颠倒生长的,树桩上的树枝都是向下长着的,细小的一头牢牢地扎进了沙质的湖底。大头这边的直径有一英尺,而他原本指望弄到一根锯出许多好木板的木料,但谁知它腐朽不堪,只能当木柴烧了,如果拿它当燃料的话。他家的茅屋当时还有一截木头。那截木料的底部有斧痕和啄木鸟的喙痕。他认为那棵树在湖岸时可能是一棵死树,可是后来被风吹进了湖里,等树顶浸透水时树底部还是又干又轻,于是浮上水面,颠倒着沉下去了。他的父亲已届八十,记不得那树是什么时候就不在那里了。几截很粗的树干也许依然躺在湖底,因为湖面不停地波动,它们看上去像巨大的水蛇在活动。
这白湖很少受到船只的玷污,因为湖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引诱渔夫。白色的百合也不生长,因为百合需要污泥;普通的菖蒲也没有,只有蓝色的菖蒲(拉丁文是Iris versicolor)稀稀疏疏地点缀在纯洁的湖水中,从石头湖底长出来,分布在沿岸的四周,等到六月间,蜂鸟便来造访,这时那蓝色的叶片和蓝色的花朵,尤其是它们的水中倒影,与海蓝色的湖水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白湖和瓦尔登湖是这地球表面的非凡的水晶,“光之湖”。
倘若它们是永远凝结的、小巧可握的东西,那么它们也许早被奴隶们抢去,如同价值连城的宝石,镶嵌在皇帝的皇冠上了;然而,它们是液体,水域辽阔,永远为我们和我们的子孙享有了,可我们却不看重它们,而对科依诺尔钻石[10]趋之若鹜。它们纯洁无比,没有市场价格可比拟;它们不会藏污纳垢。它们比之我们的生命,是多么美丽啊!它们比之我们的性格,又要透明多少啊!我们从来没有听说它们有什么下流行为。与农人家门前的鸭子在其中游泳的池塘相比,它们俏丽多少啊!干净的野鸭到这里来了。大自然界没有哪个居民能够欣赏她啊。鸟儿拥有羽毛和鸣叫,才与鲜花和谐一致,但是哪个少年或哪位少女能与大自然的野性的丰饶的美般配呢?大自然孤芳自赏,独守一隅,遥远地躲开了人们居住的城镇。侈谈什么天堂!你羞辱了大地。
- 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雕塑家、画家、建筑学家和诗人,主要作品有雕像《大卫》、《摩西》,壁画《最后的审判》及建筑设计罗马圣彼得大教堂圆顶等。
- 应指前面提到的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
- 神话传说中的泉,位于帕纳萨斯山,为阿波罗和缪斯的神泉,被认为是诗歌灵感的来源。
- 北美印第安人庆祝胜利而举行的一种仪式,通常伴有盛宴、舞蹈等。
- 英文是walled-in,意思是“用墙围起来”,其发音与Walden十分相近;作者描述瓦尔登湖不仅追本溯源,而且根据环境推测,很智慧,很生动。
- 指美国1775年至1783年间的独立战争的革命。
- 古希腊神话中掌管文艺和科学的女神。
- 据传,摩尔是英国传说里的屠龙英雄。
- 古希腊神话里的一人物,巧匠迪达勒斯的儿子,与其父双双以蜡翼粘身飞离克里特岛,因为飞得太高,坠入爱琴海而死。
- 指印度的一颗原重191克拉的历史最悠久的大金刚石;1849年以来为英王御宝,雕琢成108.8克拉,1937年成为英王王冠上的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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