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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神馆记蝶梦

2021-06-04 0人点赞 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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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三日之后,离春再次站在封宅前,抬头打量门楣,想着今天是最后一次踏足此地,一切麻烦事,终于到了该了结的时候。

“离、离娘子?”

看时辰将近,红羽出门迎候,端详了许久才敢出口招呼。只因离春今日一反常态,着了身素白衣袍,束发的系带也改了白绸,乍见时竟飘飘然透着一股仙灵气。等到她听得呼唤,侧目一望,眸中冷芒四射,那丝清雅立时飘散,反而更见惊悚。

“这是招灵的装束吗?倒也别致。”

离春径直往夫人卧房走,脚步匆匆;红羽跟在旁边,语无伦次地寒暄。行至门前时,两人同时顿住脚步。只见亦然等在那里,直勾勾望住离春,眼中含着期盼。彼此无需言语,仅仅相对颔首。

门“吱呀”一声开启,众人撩过黑色布帘进入房内。因采光处全被遮蔽,一时昏暗得令人悚惧。

“您吩咐的东西,已全部备妥了……”

红羽语音抖颤,但所言不虚。离春大略看看,又沿着屏风踱过一圈,随后走近角落,燃起四盏纱灯。此举耗时颇久,等四盏灯亮起,屋中金光弥散,呼吸间似乎也温暖了些。

离春蹲在地上,起身时堆在膝上的衣褶平顺地滑下。纱灯自她下颚处向上映照,一张脸半明半暗,烛火跃动间光芒消长。左颊那块胎记,红得几乎渗出血来。嘴角一丝笑痕,也更显妖魅。

她轻飘飘滑到另两人面前,缓声吩咐他们倚靠墙壁站立,握住对方手掌,无论将来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可松开,脚下更是不能移动。

“否则,出了什么意外,怕是连我也解决不了。”

讲明厉害,离春闪身进了屏风,燃起桌上的蜡烛,黑影立时映出来。那影子仰头呆立片刻,便动作起来。

通常招魂时,作法巫婆总要歌舞一番。这红羽早有耳闻,但仍觉蹊跷。离春实在与众不同,嘴里没有念念有词,只是悄无声息地移动着;那舞也不像同行的癫狂抽搐,反而与胡族旋舞有些相似,又含着几分不同——姿态出奇流畅优美,举动间却妖气纵横。

身影绕着圆桌转动,黑色人形在屏风上忽隐忽现。她越转越快,光影闪动交错愈加狂乱,看得旁观者眩晕时,戛然而止,身子扑上桌面,一时间气氛凝滞。恰在这时,“嗤嗤嗤嗤”接连四响,四角纱灯依次熄灭。

房门密闭,又不曾开窗,没有一丝风动,怎么会……亦然急迫地盯着,红羽却感觉身周阴气阵阵,手心已经见汗。

许久,只见暗影缓缓起身,轮廓比先前更是深邃,连在桌上滑动的发丝都清晰可见。它立在原地,左顾右盼地茫然一阵,终于走出屏风,再去点燃那四盏灯。

红羽两人心中若有所悟,定定地望住它。等屋中再次亮起,仔细审视纱灯边的人儿,虽然面貌穿着全无二致,却与之前哪里不同,仿佛那不是离娘子。

这身体平时一举一动,总是冷峻超脱,现下却婉约雅致,行止端庄,眉梢眼角的温存,更是离春所不能。她漫步到两人跟前,轻柔一笑,刹那间,玉蝶惯常的表情从那五官中掉了出来。

“娘?!”

“夫人?!”

试探的语音中饱含惊喜,颤抖地伸出手去。“玉蝶”素手按在亦然肩头,转脸先对红羽道:

“听离娘子讲,我去的这几日,都是你跟在亦儿身边照料,真是辛苦了!”

红羽原本将信将疑,此言一出,立时信了八成:离春一口浓厚的长安调,而这时的说话,却是淡淡的闽南腔。夫人在此地居住几年,乡音改了不少,唯有一些特殊词汇始终无法随俗,尤其是句中这个“跟”字,一直发成“宫”音。

除了这一处鲜明,余下的则暧昧许多。声音用气发出,略见空灵,夹带着“嘶嘶”的杂质,无法细品,但若是装神弄鬼,离春也无从得知小公子的昵称啊!

趁丫鬟正辨认时,“玉蝶”自袖中摸出阴阳扇上的一节竹管,掏出里面的织物:

“这幅绣作,我将它补全了,正好拿给亦儿,也算派些用场。”

亦然依旧发怔,不知上手去接;红羽见了,一时竟忘了尊卑,劈手扯过,指尖拨弄着上面的绣线。她记得清楚,原先这绣品并未完成,中央那蝴蝶,只刺好了半边翅膀。而现下却已翩翩飞舞,且色彩斑斓,双翅全无差异!这七重翼的绣法,自己多日都不曾学得的,应该不易仿作。而除了夫人,再没有旁人会了吧?

这一下,红羽完全确定眼前这人就是夫人。至于那诡谲的声调,也自在心中作了解释——大概是魂魄和肉身刚刚结合,还难以适应吧。

一旦十足相信,立时放开手,脱口问出那最为要紧的事情:

“夫人,到底是谁?您是怎么……”

红羽语塞,毕竟谁也不曾对着一个活人,探究她是怎样死的。

“你不必费心。”“玉蝶”望亦然方向使个眼色,似乎不愿当着他面讲这个,“此事我已托付离娘子了,半个时辰后,自会为各位解说分明。你现下就出去,通知家里人到时在厅堂聚集。”

红羽迟疑了下,明白夫人要与小公子独处,正要领命去时,“玉蝶”又道:

“还有,离娘子曾约定免去招灵费用,但断案一事,却是附加上的,可不能亏待了人家。去叫赵管事时,顺便让帐房封三十两银子作为酬谢。另外,她对我这七重翼的绣法十分赞赏,想留个纪念,就将床帐上的蝴蝶纹样割下一方,连同银子一起送到厅中。”

夫人语气严正,红羽不敢怠慢,四处找起剪子,终于想起阴阳扇内藏的利刃,抽在手中在帐上开个天窗,而后一步一回首地出房去了。

“玉蝶”静立片刻,绕过亦然,径直坐到妆台前。那男孩手里揪着赠礼,悄悄蹭到“娘亲”跟前。

“不知怎样用吗?”

“看形状,是个锦囊啊。”

面容疑惑,前后翻弄,眼里衡量尺寸,忽然福至心灵,将那玉牌摘下装入其中,竟是严丝合缝。“玉蝶”顺势接过,将锦囊系回亦然腰间,轻轻拍抚:

“别再随便给人了。”

亦然低头望着,泪水砸上“玉蝶”手背,地面也溅出一滴水渍。同时身子渐矮,跪倒在地,抱住娘亲双腿:

“娘,我……”

“不必说,我都知道。”抚摸着枕在膝上的头,“什么也不必说。”

本想叮嘱这可怜的孩子,日后与唯一亲人相依为命,要记得更加懂事。而这,似乎也不必说。

“母子”二人如此相依相偎,直到蜡烛突地爆出个灯花,亦然方才惊醒:

“娘,您只能在阳世逗留半个时辰吧?”

“亦儿聪明。”

“这么短暂,可不能等闲过了,总要作点事情才不枉啊。”亦然毕竟是个孩童,不懂得时光静静流去也无妨,只四处寻觅着,望入铜镜时灵机一动,“娘,我给您梳头吧。”

“玉蝶”并不答话,只任凭他解去自己头上白绸,青丝扑簌簌披散了一肩。亦然执起发梳,由上而下慢慢梳理,语带哽咽:

“爹一直说,娘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

修长的手掌抬起,罩住左脸胎记,镜中人微露苦笑:

“娘现在借的是旁人的肉身,这样也美么?”

“是啊,很美呢。”

离春怀抱阴阳扇,步出夫人卧房时,又回复到那个淡漠冷然的离娘子,只是脸上多了些烦恼不耐。

梳头一事,实在出得突然,全没有预料。眼下弄得一头乱发,胡乱配些首饰,可笑得紧。别看她平素不重打扮,每了却一桩事情时,却务必要以最完好的形貌现身,以表示对刁难她多日的凶手的敬重。这习惯已坚持数年,几乎成了一种风范,难道竟要打破于今日?

纵然着急,但在离春眼里,整理妆容始终是件闺阁私密事,不愿在屋外的青天白日下曝露,须得寻个背人处……是了!赵管事曾提过的那处假山,应算个好地方。

低头快行,走到近前时,一人恰好从山体遮挡的前路转出。两人险些撞在一处,各自惊退四目对视。等认清彼此,一抹笑意悄悄爬上那名男子眉梢。

“又拿你那半调子的胡舞骗人了?”

这人说起话来,如同深山密林间流淌的溪泉,虽则有声,入耳却是幽静;细品之下,清韵中无限奇趣。

离春偏过头去,似笑非笑:

“舞技不敢自信,但仿音仿形的手段,无人能出我右。”

“这形,仿得也真别致!”

男子忍俊不禁,抬手触她鬓边。离春拧眉躲避:

“别,会掉!”

“掉”字刚刚出口,头上松垮的钗环便叮叮咚咚落了一地。她无奈地叹口气,信手将长发一拨,矮下身来捡拾:

“我这娘亲落了一句话——该告诉他在成婚前,务必学会给女子梳头。”

闯祸的自然要帮忙,那人在对面蹲下,呈促膝之势,捡了丢进离春袍子的弯折里,不时撞出几声脆响。两人脉脉无语,似专注于此,只是当她探身,一缕发丝滑下肩头时,他立刻轻柔地将它顺回耳后。

“中心空旷,躲藏两人绰绰有余,又私蔽宁静,不愧是幽会的胜地呀。”他回首望着假山,忽然吐出一句,等待离春抬头,下面的话更是不接前言,“这般简单的小案子,离娘子要看破真相,恐怕用不了一天吧?”

“第一日凶手粗定,第二日确认无误。但一些旁枝细节的讯息证据,会出现得如此之快,倒真是凑巧了。”

“那要何时把诸位嫌疑人集合起来,一块说个明白?”

“我正要过去。”

“等。”男子自怀中掏出一只白瓷小碟,“你忘了这个。”

“你!”离春撇过头去,“又执着于这些无聊事,真是不知缓急。”

“怎么说是无聊呢?”他眉头微皱,似十分困惑,“虽然与案情无关,但你公开结论时,不是一向坚持以最好的面貌示人吗?”

“可我之前没这习惯。”

“现下与从前,又怎么相同呢?别忘记那一次你答应过什么……”

“好了,要怎样都随你吧。”

红羽遵从“夫人”的命令,将众人聚集在厅中。半个时辰将过,却不见离娘子到来,心急之下返回催促。经过花园时,寻到了人不算,还多找出一名素未谋面的年轻男子。

花丛间,假山下,这人坐在一块山石上,离春伏在他膝头,任他在她颊上勾画着什么。一个微扬着脸,一个略低着头,就这么默默相对,自然散出一种不可搅扰的宁谧气氛。

红羽走近两步,看清那男子的样貌时,简直不敢相信:她本以为,自家老爷与莫成,已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谁知和眼前人一比,竟显得卑污起来——

大袖低垂,长衫曳地,搭配悠然姿态,已是泱泱大度;袍底纯白,甚至微微发亮,上面织有绿色藤蔓纹样,自下摆处拔地而起,回旋盘绕间开枝散叶,温柔地缠了满身。

顺着花纹走势,看到脸上,更觉不可思议。分明是同一副容颜,宁定时清冷孤高,缥缈得难以琢磨;眼角稍见柔和,立刻平易近人,诱着你的腿脚,不由自主上前;唇边若再牵出一道笑痕,更是乱花迷眼。
红羽抬手掩住微张的嘴,茫然环顾园内的繁花:这离娘子当真是法力无边,竟能唤来花中的仙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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