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咽的河
一切成熟的过程都是艰苦的,
所以有很多蚕会在脱皮的时候死去!
特别是当有人误触了它们的时候。
刘木良看着自己的胳臂,那上面一条带着血痕的青色印记,那么长长的,有头有尾的,一条小青龙。
他从此不会离开这条小青龙了!它被一针一针地刺刻在他的胳臂上,带着快意的痛,带着凄惨的快意,带着轻蔑的笑意的凄惨。纹身,他尝试过了!自命为好汉的人们就是这样在他们倔强的肌肤上刻下这自己心甘情愿的伤痕的!这是他们生途辛酸中的一个小小插页。在许多巨大的痛楚之间,这小小的插页是一项轻盈的装饰,装饰着他悲惨的得意,装饰着他倔强的失败。装饰着他生命的重量。
小青龙!
从今以后,小青龙就是他,他就是小青龙了!
他没有见过龙,大概没有人见过龙。龙的样子,事实上只不过是一条花样多一点的蛇罢了!
而龙是高贵的,蛇却是低贱的!
而要想把一条蛇变成龙,却只需把它加一点发眉鳞爪就够了!
假如世上真的有龙,而龙与蛇却如此相似而又相反,那就是造物主的幽默。
而假如龙只是人们的一种想像,那就无疑的,是人们对成败之间的一种嘲讽了!
事实上,人也是相当幽默的!
譬如刘木良,他从小长到现在,就一直在龙与蛇之间升沉。
小时候,他父母希望他是龙,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龙的。
后来,他就忽然变成了一条蛇了!卑屈地困辱在泥沼里。
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再让自己变成一条龙。
小青龙!这浑号是帮里人送给他的。因为他为帮里争回了面子!因为他打架猛,出手辣。动作骁勇灵活,那股劲,就像是一条蛟龙。
他满意这个浑号,无论如何,他现在又是龙了!
他把它刺在自己那青筋暴露的胳臂上。
现在,他坐在河岸上,望着那呜咽的淡水河。
天黑以前,这段时间还是他自己的。晚上,他们要到水源地去,去找那个他逃避了十年的人——周文义。
周文义的长相,他记得真牢!十年前,他们还都是孩子。那时候,周文义矮墩墩的。现在,他长高了,在读大学。
大学!多响亮的地方!
那巍峨的校舍,高耸的树木,宽宽的道路。你进去之后,尚且不知道自己是进了学校,还是仍然在街上。那道路,比外面的街道还要宽!
周文义现在是行了,这年头,任何一个人一进了大学,就算是行了!他千真万确的是挤到了大多数人的前面。不用再背着沉重的大书包去准备升学考试,而他可以有心情去悠哉游哉了!
他投一粒石子在浅浅的淡水河里。
石子下去,河水泛起一个小小的圆圈。慢慢的,这小圆圈大了些,又大了些,慢慢的,就消散了!
大概无论什么东西,一大到一个相当的程度,就会消散了!
就正像他读五年级的那个时候,他的希望就是这样一圈一圈的在不断地增大着的,他天资好,肯用功,身体又钉得住。功课虽然多,却难不倒他。在班上,他总是考前几名的。
刘木良!将来一定了不起!
在父母眼里,刘木良是一条龙。
五年级,是决定一个人前途的重要阶段。这时候,你如果跟得上,钉得住,你就可以成龙!谁都这样相信的!
但是,这条龙,忽然有一天,从云端被风雹打下来了!打落在泥土里!
那风雹是那样的凌厉!那样的突然!他被打落在泥沟里,蜿蜒逃躲,等风雹过去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是一条永劫不复的蛇了!
那天,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也是这样的一个夏天,下午的时候,天气很热。热天里,人们心里就觉得怪闷的。而那天,他正是有点肚子痛,下第三节课的时候,他去厕所,回来的时候,已经上课了。
那一阵,级任吴老师请婚假,代课的是一位蔡老师。
他走到教室,一眼看见蔡老师站在他位子旁边,手里拿着一枝钢笔。同学都严肃地坐在那里。
当他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扭过头来看着他。
他为自己迟到而惶恐着。站在门口,叫了一声:
“报告。”
蔡老师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地叫他进来,他举起手里那枝钢笔,对他说:
“刘木良!这枝钢笔哪里来的?”
他永远记得那时班上的那份紧张与肃静。好像一切都停止进行了!太阳照在他脚下,热烘烘的。
他茫茫然地看了看那枝钢笔,说:
“不知道。”
“不知道?!”蔡老师说,“这是在你位子里找到的,是周文义的钢笔。你为什么偷周文义的钢笔?”
“我没有偷他的钢笔!真的!我没有!”
“但是,这钢笔在你位子里!你还耍赖?”
蔡老师说着,走过来,朝着他脸上重重地打一记耳光。
“你还说不知道!”
“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这钢笔怎么会在我位子里的!”
“你还要辩!难道钢笔会长脚?”
他脸上又挨了一掌。接着,他被拉到教室中间,后背上又挨了一下。
“你还要辩!”
“你还要辩!”
“你还要辩!”
一句“你还要辩”,跟着一记耳光。
他觉得自己屈辱得像一条蛇。在众人眼光之下,赤裸裸的,现着原形。
老师打完了,把钢笔还给周文义。
“去向周文义道歉!以后看你还敢不敢偷东西!”
他站着。夏天的午后,热烘烘的。他的脸上是汗水、泪水和泥水。
他不肯去道歉。
他也不回答老师的话。他觉得自己在汗水、泪水和泥水中,已经没有脸面,他不能看,不想听,不愿说话,他是一条蛇,比蛇还不如,他是一只没有脸面的泥鳅!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挺不起腰来。
他不再是龙。
他是水沟里的蛇,是池塘里的泥鳅!
人人都知道他偷了周文义的钢笔。他没有办法分辩,没有人听他分辩,下课时,他到厕所去了。他不知道周文义的钢笔怎么会在他书桌里。
“偷东西”的罪名,跟着蔡老师的巴掌,像一把烧红的铁钳,就那么热辣辣地烙在了他的脸上。
他不是从现在才纹身的。
他从那个时候,就被纹身了!
失去老师的信任和宠爱,也失去了同学的友情。在被遗弃之中,他觉得自己对功课厌倦起来了。
那一年,他11岁,五年级,就是那决定一生命运的一年。
他的命运被决定得很奇特。
※
※
※
他又往河里扔下一粒石子!
哦,人家说,你要挣扎啊!你要奋斗啊。
人家又说,“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啊!
鬼话哟!
一个脸上有了烙印的人,烙着“寸偷”两个字,你教他怎样“死”,又怎样“生”呢?
刘木良抚着自己手臂上那条小青龙。
要说他没有挣扎过,没有奋斗过,那也就不是刘木良了!
他冷冷地笑着。
刘木良不是个弱者!他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
所以,尽管他对读书厌倦,他还是考进了响当当的好初中。
他报到,注册,等候开学。
穿上了新制眼,他去做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了。
那阴影慢慢地在他心中淡了。
这里的同学不会知道他过去的事的,这是他从头开始的机会。
第一个学期过后,他的成绩是全班最好的。
同学们对他很好,老师对他称赞。刘木良是个好学生,他是有前途的。
于是,就到了那个早晨——那个阳光照眼的早晨。
他穿着烫得平整的制服,带着装满他优秀成绩的书包,去上学。
进了教室,看见几个同学聚在一起,低声地讨论什么。一见他来,大家就停止了谈话。
有的默默地走开了。
有的停在那里,用一种奇特的眼光打量着他。
他感觉到空气不大寻常。疑惑地走过去,向同学打着招呼。
有人勉强地回答他。
有人对他笑笑,带着怀疑和怜悯。
他惶惑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使同学对他的态度忽然转变。
下了晨操,平常和他在一起玩双杠的人却一个个地走开了。只有一个叫张为忠的走过来,对他看了一阵,然后把他叫到操场后面的榕树下,对他说:
“刘木良!我觉得我应该问问你。”
“什么事?”他说。注视着张为忠那紧张疑惑的脸。
“刘木良!”张为忠说,“我是不相信的,你知道,但是有人说你——”
“说我什么?”他往后退了一步,心开始觉得冷缩起来,一股恐惧,爬上了他的脊椎。他几乎已经完全可以断定是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
果然,他听到张为忠接着说:
“真的!我真的不相信,你怎么会做过那种事!但是,那已经过去了!是不是?”
张为忠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离他很远。他的头轰轰地响,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地跳动。他觉得阳光那样强烈,以致使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张为忠停一会儿,又试探地问了一句:
“刘木良!你认识不认识周文义?”
周文义!
是了!他完全被证实了!他觉得从头沿着脊椎一路往下冷,而他太阳穴上的筋跳着。
“咱们班上的魏国炳是周文义的表弟。”张为忠说,迟疑了一会儿,带着一点怜悯,“我觉得周文义不应该把过去的事情告诉他的表弟!这样,对你是不好的!
是不是?”
他僵直地站在那里,头上渗着汗。
他想说谎,说他不认识周文义。但是,他已经来不及说谎。他也没有办法说谎。
他想大声地抗议,抗议这污点对他穷追不舍;他又想跪下来求;求张为忠和其他同学不要相信这件事。
但是,他知道,什么都一样,一切都是无效的。
“那不是真的!”他听到自己说。
但是,当人家要相信的时候,你是无法使人家不相信的。他从张为忠的脸上已经读到他对他的怀疑。
“假如那不是真的,你应该去为自己分辩。”张为忠说。
但是,他却听到另一个声音说:“假如你可以使人家相信那不是真的,张为忠就根本不会来问你!”
他不再讲话。
一个人可以为自己分辩吗?
当面人家也许假装同情你,背后也仍然那样对你怀疑的。
“无风不起浪!”不是吗?这就是人们对一切可疑的事情,所喜欢下的肯定的断语!
他摇了摇头,他不想去分辩!
张为忠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开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在所有同学心中都没有分量了!
上课的时候,他的眼睛瞧着黑板,心里却晃动着蔡老师的巴掌,那巴掌越过了时间和空间,仍然那么热辣辣地掴打在他的脸上——
“你还要辩!”
“你还要辩!”
“你还要辩!”
他躲闪着——
但是,他似乎永远也躲闪不开了!
那巴掌的烙印在他脸上,热辣辣的——小偷!
哦!现在老师所讲的是什么呢?
他应该用心听讲的!他是好学生他是考第一名的。
但是,人家说,他是“小偷”。品行不好的。
那么,功课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他逃不开!躲不掉!
他没有想到,他过去的罪名会追随到他这全新的环境。
同学们对他的好感,在一天之中就消失了!
大家不再信任他了!
他又开始过那完全被遗弃的、孤立无援的日子了!
每一想到这件事,刘木良就无法制止自己的暴怒!
他踩在河岸上的右脚用力一蹬,一堆泥土就呼里哗啦地向河里滚下去。
他换一只脚,再用力一蹬。
他满意地望着那黄黄松松的泥土,滚落下去,混合在河水里。河水泛起一小片浊黄。慢慢的,那浊黄沉下去了!
“洗得清吗?”他忿怒地想。
“洗不清的!”他灰心地答。
同学们那怀疑和疏远的神情,使他天天受着无声的拷问和无形的鞭笞。
同学间,只要有人丢了东西,大家一定第一个就怀疑是他偷的。
人家是不信任他的。
而且,日子越久,他就越弄不清当初究竟是否自己真的偷了别人的东西,他差不多也已经开始相信自己曾经偷过。
人家对他偷东西的事,相信得那样彻底,使他不得不对自己怀疑。
“小时候做过的事,模糊了!”他这样想。
那年,他读初二了!
这初二,读得好痛苦!
哦,又是一个夏天!
怎么那些刺心的事情,总是发生在夏天呢?
下午的时候,他们刚开始上那节英文课。校园里静得使人困。蝉在树叶里叫,叫得使人像是已经走到梦里。
老师拿起粉笔,正要回身去写今天的生字,忽然,一个叫刘国成的同学站起来说:
“老师!我丢了钱!”
大家的睡意都被这一声“我丢了钱”给惊走了!“刷”的一声,人人都坐直了身子。
“多少钱?”老师问。
“25块,买车票的。”
“仔细找过没有?”
“我找过好几遍了。”刘国成说,“刚刚下课的时候还在的,一上课,就不见了!”
“谁看见刘国成的钱?”老师问。
大家一齐摇头,“没有!”而大家的眼光却向他脸上集中过来。
他起先还和大家一样地摇头,说着“没有”,但是陡然间,他感觉到了,感觉到那如探照灯般的眼光。
他强自抑制着,抑制着那屈辱的感觉。
“谁看见刘国成的钱。”老师又问。
大家再一遍地摇头。“没有。”
他也摇头,“没有!”他说。
在他摇头的时候,他忽然看见在他右边那排,靠近他坐着的钟成辉。
钟成辉的脸红着,眼神呆滞而又慌张。他摇头摇得那样用力,嘴却紧紧地闭着,喉头动着,像是在吞咽。
他的心猛然抽紧起来。
“谁拿了刘国成的钱?”老师说,“这种行为是要不得的!知道吗?谁干的?
早点承认,我会从宽处理!不必告诉训导处。否则——”
同学的眼光再一次朝他脸上集中。
躲开了同学的眼光,他又看了看钟成辉。
他的心停止了跳动。
他看见钟成辉的手在裤袋里不安地蠕动着,额角上冒着汗,而脸色开始由红转为苍白。
随着同学们的眼光,老师也朝这个方向望过来。用严厉的声音说:
“是谁拿去了?早一点承认,免得我动手去搜!”
说着,老师竟走下讲台,朝他这个方向走来。
他再一次扭头去看钟成辉。
紧张中,他看见钟成辉由裤袋里掏出一卷钱,更吃惊地看见钟成辉欠了欠身子,似乎想要站起来,却又胆怯地坐了下去。两眼惊惶地瞪视着前面,那额上的汗倏地滚了下来。
他看见老师越走越近,而钟成辉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接着,他看见钟成辉把双手往桌上一按,决心想要站起来的样子。就在这一瞬间,猛的一个意念问过他的脑海。他陡地伸过手去,用了不知多大力气,按住了钟成辉。跟着,他自己站起身来。
“老师!”他说,声音和身体都抖颤,“老师!是我捡到了刘国成的钱。”
全班同学的眼光都停在他身上,空气像是结了冰。
“小偷!”他从同学的脸上读到了那嘲讽与轻蔑。
“捡到的?”老师站在他面前问,“为什么不报告?”
“我想等下课之后,到训导处去报告。”
“还给刘国成!”
他从铅笔盒里拿出自己准备买车票的钱,用抖颤的手,把钱递给了刘国成。
老师对他怀疑地打量了一阵,走回讲台去。
同学们的眼光仍在他身上和脸上盯视,他又一次感到太阳的光是那样的亮得刺眼,他慢慢地坐下来,那发抖的身体,震得椅子“格格”的响。他的心和咽喉都被什么东西逼得紧紧的,使他几乎想要流泪。
他忍着,忍着,忍了很久,才又隔着过道,伸过手去按了按钟成辉那放在腿上的手臂,那手臂上满都是汗水,冰凉冰凉的汗水。
他看见钟成辉那紧张疑惑的眼光,他咬了咬牙齿,对钟成辉严肃地摇了摇头。
下课的时候,同学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谈论着这件事,惟有他,孤零零地被遗弃在座位上。
钟成辉出去了一趟,又慢慢地走了回来,来到他座位旁边,激动地说:
“我要去向刘国成承认,那钱是我拿的!”
钟成辉说着,把25块钱塞到他的书桌里。
他没有理会那25块钱,只对钟成辉摇头,说:
“不要去!看看我现在!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就是了,不要把‘小偷'两个字烙在自己的脸上!”
钟成辉把他出汗的沾着泥污的手,在他敝旧的裤子上擦着。他看得见,钟成辉一直在发抖,眼睛里闪着泪。钟成辉那副可怜而惶恐的样子使他难过,他对钟成辉挥一下手,说:
“你走开吧!不要理我!不要再提这件事!我要早一点把它忘记!”
钟成辉还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地站着,他烦躁起来,挥着手,大声地说:
“你听见没有?走开!我不要再想这件事情!”
钟成辉默默地往后退了两步,迟疑地对他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不响,别过头去。他觉得自己脸上发烫,而身上发冷。
钟成辉带着感谢与惶恐的神情看了他一阵,慢慢地转身走了。
他把头埋在臂弯里,俯在书桌上,开始激动地哭起来。
初中三年,在痛苦煎熬中过去。
终于,他毕业了。
一连串的毕业考,模拟考,联考,他都应付过去了。
联考发榜的时候,他居然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亲友们都来道贺,他考取省中了!
亲友们说:
“刘木良应该是一条龙!进了省中,大学也就不成问题了!”
他自己也暗自高兴着。过了后半个快乐的暑假,拿了录取通知、身份证、户口誊本、毕业证书,去学校注册。
这边都是新生,排着队。等教官检查。
他一面站在队里等,一面欣赏校园里那壮严的旧式的建筑。红色的楼房,衬着苍郁的树木。
那边一幢大楼,正门有一个横匾,写着“图书馆”,他可以想像里面那琳琅满目的图书。
他16岁了!长得很健壮,他长大了!现在他是这所著名的高中的学生,他对自己发誓,要好好地利用这三年,准备升人大学。
这时候,外面又来了两个新生,向着这列等待注册的队伍走过来。
“都是新同学!”他想。
这时,忽然他听到队伍里有一个同学喊了一声:
“周文义!”
周文义!!这名字像一个晴天霹雳!周文义,难道他——
他的心停止了跳动,抬眼四顾,只见那刚走进来的两个学生之中,有一个人摘下了他的大盘帽,笑着跑过来,对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人说:
“徐贵良!你来得这么早!”
他看清楚了!果然就是那个周文义!
周文义对他看了看,就又去和那个叫徐贵良的讲话。周文义长高多了!假如不是徐贵良叫他,他一时是不会认识他的。而周文义显然也不认识他了。
徐贵良和周文义谈着以前初中的事,想来他们两个是初中的同学了。
他的心绞痛起来,大阳穴突突地跳着,浑身都失去了力气。他茫然地站在那里,别过头去。
“周文义不认识我了!”他勉强地想。
队伍慢慢地向前移动,慢慢地就轮到他注册了。
那个戴眼镜的女老师伸出手来向他要那些证件,铺好了表格,在姓名栏内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他的名字:
“刘——木——良。”
他猛一回头,正看见周文义那轻蔑的眼光,从表格上移向他的脸上。
他像被迎面抽了一鞭,迅速地扭过去,抓起老师填好的表格,走向第二个办公桌。
而他却仍然听到周文义的声音,对徐贵良说:
“奇怪!这刘木良好像是和我一个小学的!”
他觉得他的心整个地炸裂了!
这世界怎么这样的小!为什么那周文义总是像阴影一般地跟定了他?!
他昏昏然地缴了学费,领了学生证,他排在高一仁班。
他逃也似地离开了注册的队伍。
校园里,阳光绚烂。哦!又是这阳光!这样刺眼明亮!
周文义!
他永远也逃不开他吗?
他抚摸着自己的脸颊,那上面,他感觉到,那上面有一个烙印。他感觉到蔡老师的巴掌热辣辣地烙在他11岁时的稚嫩的脸上——
“你还要辩!”
“你还要辩!”
“你还要辩!”
他闪躲着,蜷缩着,躲人那污泥的池沼里,他是一条卑屈低贱的蛇!
“小偷!”
周文义会告诉大家的!“刘木良偷过我的钢笔!”
哦!你不能分辩!你无法分辩!没有人相信你的分辩!
他愤怒地踢下一团泥土,看着他们滚向河心。
“去你的学校!让你们去成龙吧!”
那年!那本来已经成了龙的一年,就在那一瞬间,他又被一阵雷电风雨,打入泥沼,他只好是一条蛇!他没有办法逃出蛇的命运!
“命定了是下流东西的!”
他从缴完学费,就没有再进那学校。
他偷用了父亲的图章,写了休学的申请书。
他逃避周文义,逃避那屈辱的日子!
他要让自己找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静下来,好重新认识这世界。
从那个时候,他就时常跑到这河堤上来傻想。
那天,天有点凉,河堤上的风吹得河水起着皱。
就是那天,他听到有人在他旁边对他说:
“命定了是下流东西的!”
他回头看了看,那人也和他差不多年纪。穿着一件红格子衬衫,头发上擦着很多油。
见他回头,那人递过一支香烟给他。
“我不要。”他摇摇头。
“试试看!我从前也不要的。”
他接过了那支烟。在手里拿着,没有去吸。
“我叫于崇化。”那人说着,在刘木良旁边坐下来,掏出一盒洋火,递给刘木良。刘木良把香烟叼住,擦着了火柴。
“命定了是下流东西的。”于崇化笑着,“你小子抽烟的样子就像!”
“像什么?”
“像个下流东西!”
刘木良没吭声。烟的辣味使他很难过。
于崇化坐在那里,也用鞋后跟把那斜坡上的泥土一下一下地往河里踢着。
“你在哪个学校?”于崇化问。
“中”
“他妈的好学校!我那个学校是他妈的太保学校。”
刘木良看了看于崇化,没吭声。
“你他妈的为什么逃学?”于崇化说。
刘木良仍然没吭声。
“说呀!他妈的!”
刘木良看了看他,又调过头去看水。
“你不说,我说!”
刘木良扭过头来看着于崇化。
于崇化也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你不是要告诉我话吗?”刘木良问。
于崇化摇了摇头,拾起一粒石子,远远地朝着河心扔了去。
“说什么?反正他妈的都不是好小子。你怕人知道,我也怕人知道!”
“那就别说了!”刘木良说。
于崇化调过头来,朝刘木良笑了笑说:
“本来也用不着说。——怎么样?小子!陪我玩玩去吧!”
※
※
※
刘木良就这样认识了于崇化。
他从此有了朋友,当然,也有了玩的地方。
于崇化他们心照不宣,谁也不提过去的事,他们玩的地方是弹子房。
刘木良开始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坏事”就是好事!胡闹就是正经,一切的歪主意被捧场,一切的罪恶被认可。
刘木良不再为自己那小偷的罪名战栗,也不再为自己的前途去担心。他找到了一条路,这条路是黑白颠倒的路,以前他是黑的,到了这里,他变成白的了。
变“白”的感觉使他很安心。
他已正式地放弃了学业。
让那些人去成龙去吧!他要安心地做一条蛇,或一尾泥鳅!
“混”的生活使他远离了以前所接受的教条。他不再关心立志那一套,他也不再关心父母对他失望的神色!
弹子房里的时间是容易打发的。
当他用球杯拨弄着那一台五颜六色的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掌握的是一只命运的杆。而那些被拨弄着的球,是一些小丑,当红球进袋,而他瞄准那只黑球或棕球的时候,他心里就扬起一阵报复的快意。
他是个肯学习的人,学什么都是一样,打弹子不过是另二种课程而已。
没有多久,在弹子房中他就成了常胜将军。
赢了,他慷慨地请客。他总是慷慨的,他的慷慨使他很快地得到足够的朋友,和足够的别人对他的敬意。他需要朋友。
他不再孤独,不再被拒绝,他用不着再到这寂寞的河堤上来傻想。他也不再有时间独自到这河堤上来傻想。他被一些新的朋友卷来卷去。在各种不同的地方,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去找乐趣。
当家里知道了这一切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是正式地被摈弃在学校门外了!
望子成龙的母亲哭着,对他训诫着,求着。
“你去补习班补习吧!总比在外面荒废着好!”
那天,他拿着父亲给他去补习班交费的钱,心里晃动着母亲流泪的眼,他一拐弯就进了弹子房。
“为什么不好好上学呢?妈妈希望你成龙哟!”母亲的眼泪在绿绒的球台上,一下子就随着那滚动的球,流散了。
“好球!刘木良!”
他抬了抬头,见是于崇化。
“来一盘!”他说。
“不要!”于崇化摇头,“走,去跟我瞧瞧热闹!”
他跟着于崇化出了弹子房,沿着街道走着。
于崇化走得很快。
“到哪里去?”
“这就到了,你看!”于崇化用手往那边一指。
他顺着于崇化的手往那边一看,见有三四个人围着一个大个子厮打。
他怔了怔,问于崇化道:
“他们在做什么?”
“打架。”
他想了想,又问于崇化道:
“我们帮谁?”
“你说!”
“帮人数少的。”
“好!打抱不平去!”
他顺手从路旁拿了一根木棍,走过去,把那几个打群架的一阵乱打,那个被包围的大个子就冲出了重围。
打了一阵,他觉得自己打得很顺手,那三四个人都东倒西歪的不敢再来厮缠了,正在得意,却见那大个子站在树下,悠悠然地抱着胳臂朝着他微笑。
他觉得有些气恼,把木棍一扔,走了过来,冲着那大个子问道:
“你这算什么?我是来帮你的!知道不知道?”
大个子还是那样龇着牙笑着。
这时于崇化走过来,拉着他的手问大个子说:
“他怎么样?”
大个子不说话,对准他肩上挥了一拳,他往后退了一步,怒气冲上来,不由分说,左拳向大个子下额一挥,抬起右脚,朝大个子腿上的迎面骨踢去。
于崇化在旁边把他一拦,喊道:
“你小子混蛋!不能踢迎面骨!”
这时大个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
“好弟兄!真带种!”
“我给你引见!”于崇化说,“这是咱们老大。”
“老大?”他怔怔地问。
“刚才那几个都是帮里的弟兄。今天我带你来试试,只要老大一点头,你就是我们的人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抬起眼睛,打量着老大。
老大的肩膀很宽,胸脯很厚,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棕色的脸上,一双长眉,两只俊眼。个子很高。
“看我做什么?老幺!”
他回头看了看,“老幺?”
“做我们的老幺吧!”老大说,“晚上到公园去宣个誓。”
他还是那么怔怔地看着老大。他久已知道不良少年有许多帮派,但是,他没有想到过帮里的老大是这个样子,“老大”们应该是横眉怒目的。而面前这个人,很俊爽。
“刚才是老大和那几个弟兄练着玩的!”于崇化说。
“好小子!你骗我来做傻瓜!”他瞪着于崇化。
“这才显得出你的真本领!我们帮里不要孬种!”
他想到这里,抬眼看了看对岸的晚霞,不知什么时候,大阳慢慢地落下去了,天空还是亮的,只是靠近天边的地方,涂上了好大的一片彩色。
就那样,他入了青龙帮的!
那天晚上,他和那一群年龄相差不多的人们,在公园宣誓。时间在夜里静静地流着。
他说,他永不背叛这个帮!
他说,他要忠于老大!
他还说什么,要为别人打抱不平!
宣誓的时候,他并不很虔诚。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他觉得他并不想忠于谁,他只觉得夜的公园里,那空气黑得很奇特,他从未发现过空气是这样黑的!
他们买了一些酒和卤菜,大家胡天胡地地吃着,后来,有人在草地上睡着了,有人醒着,倚着大树,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天被树木遮得几乎看不见。片片断断的,露着一些冷眼旁观的星斗。
于崇化说,他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你妈妈又该去报警。”大个子说。
“管她!”于崇化说,“这是惟一的办法,让她想起她还有个儿子!”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大个子问。
于崇化点着一支烟,“在警察找到我以前。”
“你专门开你妈的玩笑!你这个不孝之子!”旁边一个矮胖矮胖的人说。
于崇化“咕咕”地笑了一阵,说:
“我他妈的这才叫孝顺。我回去一下,可以让她再安下心去摸她的双龙抱!”
“喂!小子!”矮胖子的声音像一只鸭子,“你那个妞儿呢?”
旁边有人哄笑起来,一个人说:
“还他妈的妞儿呢!现在已经可以做妈了!”
于崇化静了一阵,忽然迸出一句:
“你小子们懂个屁!我呀!我要找的就是个妈!”
“哇!哈!哈哈!哈哈!”
“哇哈!我的小妈呀!我的妈呀!”
一串又一串的爆笑,在园子里震着那黑色的空气。像一片黑色的海上,被人扔了一枚炸弹,震荡着,带着惨厉的呼哨。
笑声在黑色的气流里慢慢地收敛,慢慢地静止。风从树梢上兜过去,兜到不知哪一方去。
有人在睡梦中翻了翻身,前南地咒骂着,拍打着蚊子。
那爆笑在气流里隐去,只剩下“妈呀!妈呀!”的余音在树木和树木之间回荡。
他猛然想起母亲的泪眼。
他是出来到补习班交学费的,而他却在这里入了帮。深更半夜,在公园里,酒气冲天的和这些人们在一起混。
他看了看其余的人们,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就连老大,他也只知道他是老大。
黑黝黝的空间里,他看见一个泛着浅红的衬衫,那穿着这件衬衫的人,靠着一株大树,低着头,把头埋在臂弯里。
忽然,他听见一个稚嫩的童音,说:
“我要回家了!”
几个人同时抬头看那说话的方向。
那个穿浅红衬衫的正用双手伸进他的“披头”式长发抓着。
“哦!小黑炭!想妈妈了!”另有一个人的声音说,带着讥讽,“你妈妈不知在跟谁困!”
小黑炭没出声,站起身来,大步大步地往这边走了两三步。照准那个说话的人挥了一拳,那人“哎哟”了一声。骂道:
“打人做什么?怕人不知道你妈也生得出你这好种?”
小黑炭仍是一言不发,那拳头却又挥过来,还加上了脚。那个人被逼得起来招架。俩人“砰砰嘭嘭”地在草地上滚了起来。
小黑炭身材很瘦小,看样子也只有十三四岁。但是拳头很利落,而且,出手很急,一开始打架,就好像要拼命的样子。而那个人个子很大,对小黑炭的激怒,带着一点满不在乎的架势,一面还手,一面嘴里不停地骂着粗话。
他忽然觉得很同情小黑炭,趁着他们两个扭打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悄悄地朝那个人伸出了一只脚,那个人被绊了一跤,他趁势把他一推,那人就滚出去好远。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那人爬起来,在黑暗中,往这边瞪视着。
这时候,“老大”却站了起来,说:
“自己人,不许打了!谁要走的可以走,现在解散!下星期六晚上,还在这里开会,现在大家为新入帮的老幺庆贺!”
大家都站起来,围成一个圈子,把他拉在一起,大家手臂,跳跃着。
“万岁!青龙帮万岁!老幺、老大、弟兄们万岁!”
“下礼拜见!”老大说,拍了拍手。
大家一哄而散。
出了公园,马路上一片凄惨的灰白,天空中有大半个缺月,有人去占据了候车亭的长椅,歪歪倒倒地躺上去,准备在这里过夜。
他朝来的方向走着,弟兄们也朝不知是去什么地方的方向走着,都散了!
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反正是后半夜了!
路上没有人,没有车,两旁的房屋显得很远,很矮。店铺都上着门板。好像这世界死去了。又好像他所在的地方不是地球,而是月亮或其他的一个什么星球,有一种古怪陌生而又凄惨的感觉。
他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一到夜间就去睡。
他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一醒来就那样的忙。
墙壁上有破旧的招贴和隔天的报纸。
报纸上登着许多古怪的而又平凡的新闻。不知又有没有不良少年闹事的?
他猛然想起,他已经也是个不良少年了!
以前,他想都不愿去想这可耻的名词的!谁愿去做不良少年呢?而他现在竟然正式地入了帮!
他的世界是这样的在他来不及选择的情形之下,颠倒过来了!
人家睡觉的时候,他醒着。
人家上学的时候,他流浪着。
人家笑的时候,他哭着!
人家都在教室里歌颂月光皎洁的时候,他对那缺月痛恨厌弃着。
“多难看的惨白的缺月!”他想,“像一个穷孩子从垃圾箱里捡出来的一片残破的碎纸!又不耐烦地把它甩在青黑色的泥污里!”
他走着,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从他后面赶过来。
“老幺!等等我!”
他一回头,看见那浅红色的故旧的衬衫,和月光下那黑瘦的脸,眨着一对特别大的眼睛。
“小黑炭!”
小黑炭赶上来,和他并排走着,他忽然觉得他很喜欢小黑炭,喜欢他那特别大的眼睛和特别大的鼻子和特别薄的嘴唇,以及他那尖尖的下额和细细长长的腿。
也许他真正喜欢的,是小黑炭那雨点般急速利落的拳头。
“你刚才打得够好!”他说。
小黑炭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沉默着。
“他不该骂你的妈妈!”他说。
小黑炭踢着脚下的石子,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细长的腿迈着大大的步子。
走了好久,他忽然说:
“骂的话是真的!”
他愕然地扭过头来看看小黑炭。
小黑炭低着头走着,又在踢一块石子。踢得很用力,那石子从他脚尖上飞出去,跌跌滚滚的,滚了好远。他说:
“我妈妈是个酒女。”
他沉默地听着。
“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爸爸,我妈也不知道。她是坏女人!谁都瞧不起她。我是个坏女人的儿子,谁都瞧不起我。我的身份证上面,印着‘父不详'!”
小黑炭说到这里,停了停。抬头看了看天上的缺月,说:
“每次填什么表,我总要填一次‘父不详'。上小学的时候,是妈妈替我填,后来,我考上了初中,需要我自己填,我——”
小黑炭突然停下来,望着他说:
“你别笑我,那天,我当着老师的面就哭了!”
“后来呢?”
“后来,我就没再去上学,像我这样的人,最好是不上学,不上学就不用填那些表。就算是再填表,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熟人瞪着你,对你看!看究竟‘父不详'
的人有什么和大家不同的地方!”
他听着,小黑炭说话是这样的有条理,而且小黑炭又是这样的灵活利落。他不知道怎样安慰小黑炭,所以他只这样默默地陪小黑炭走着,他走的不是回家的方向。
“我恨我的妈妈!她不该做酒女的!”小黑炭说。停了一停,“我更恨她对我哭!说什么我要替她争气!我争什么气?!你说?我是个‘孬'种!永远也改变不了的!我争?争个鬼哟!”
他伸出手去,拍了拍小黑炭的肩膀,算是安慰,也算是回答。
转了几个弯,到了一个狭窄的巷口,里面黑黝黝的。小黑炭站住了脚,说:
“我住在这里。我妈也住在这里。”他古怪地笑着,耸了耸肩,“别以为酒女都像一朵花似的。我妈不年轻了,她在生病。所以,我们家穷得像倒空了的垃圾桶!”
“她一定又在哭。”小黑炭说,“每次我回家晚了,她都哭。哭自己后半辈子没有倚靠!老幺!我真恨她哭!她哭的时候,使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混蛋!下流坯!”
小黑炭说着,往巷子里走了两步,在一个小木板房的门前站住,对着那歪歪斜斜的木板门望了一下,说:
“我到家了!”
小黑炭说完朝他挥了挥手,推开门,进去了。
他往前继续走着,深夜的风,凉飕飕的。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那半个缺月板着它那平平的白脸,冷然的,漠不关心地贴在远远的天上。
仿佛这世界只剩下他和这大半个缺月。
小黑炭的声音在他耳边浮沉。
“我妈不年轻了,她在生病。所以,我们家穷得像个倒空了的垃圾桶。”
他是这样的喜欢小黑炭,仿佛是他的弟弟。
假如小黑炭能逃得开那“父不详”的命运多好!他的聪明和健壮会使他比别的孩子都强!
他学着小黑炭走路的姿势,把手插在裤袋里。
当他把手伸进裤袋里的时候,他摸到了那叠钱。那是母亲给他,让他去补习班交学费的。
他停住了脚步,想了想,回身朝小黑炭住的那条小巷走去。
小屋里隐隐传出啜泣的声音,是小黑炭的妈妈——那个酒女在哭。
小黑炭最恨她哭,她哭的时候,使小黑炭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下流坯!
她在生病,她没有钱,而儿子又是个下流坯!
难怪她要哭!
他走过去,把那叠交学费的钞票卷成一卷,轻轻地塞进了那木板门下面的门缝。
他舒了一口气,转身出了巷子。
夜已过去了一大半,短短的夏夜,天不久就要亮了。
他在外面流浪了大半夜,他呼吸着这黑色的夜晚的空气,他连补习班也不用上了!
他不想回家,他已经整个的完蛋了!糟蹋了好容易考取的学校,连上补习班的机会也去他妈的了!他偷用了妈妈给他读补习班的钱,他整夜在外面游荡,他是青龙帮的老幺!
想到这新的身份,他有一种毛骨惊然的感觉。他是谁呢?在凌晨的空荡荡的大街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像个幽灵!
他感到困倦,他已经走到他常打弹子的这条街上来了。
看见那弹子房四扇门板紧紧地关着,他拐进了那旁边的斜斜的小巷,那边有一个经常虚掩的后门,走了进去。
“青龙帮的!”他对自己道着字号。
绿惨惨的球台上可以睡它一觉。于崇化和他们帮里的经常在这里过夜。
绿惨惨的梦的边缘,他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嘲弄——
“逃学!逃家!逃家!逃学!”
他把双臂放在膝头上,下颏顶着胳臂,抬眼望向那默默的变化着的晚霞,那晚霞已由红橙橙变为淡淡的紫和浓浓的蓝,一抹一抹的,好像一个无聊的油漆小工在那里糟踏颜料。
他不知为什么,要拣今天这个日子,坐到这久已不来的河堤上,把过去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从头到尾地想。他许久都不想事情了。就从那次整夜不回家之后,他就训练自己,让自己不想事情,不想事情才可以混得彻底些。
那第二天,他从路边的收音机里听到家里报了警,在找他。
家里说不定以为他遇车祸,或像前些时中和乡那个倒霉的学生一样,被太保拉到河边,“贬”够了之后,再活生生地用水把他灌死了!
妈妈一定急得半死。
是从想到妈妈的时候,他开始让自己练习不去想事情的。使自己不去想事情的办法就是别让自己有机会静下来,别让自己静下来,就没有功夫去想那刺心的事。
所以,他一天到晚疯疯癫癫地忙着——忙打弹子,忙向不认识的人寻事打架,忙吃喝玩乐。
他回了一趟家,向母亲编了个谎,他知道母亲不会相信,不相信就不相信吧!
他回去是为了好让家里向警察局去销案。——他没有被人用水灌死!
这一晃,好几年了!
这几年,帮里也有不少变化,有新的进来,有旧的失去联络,他们也都大了!
他已经21岁,小黑炭17岁了!
这天,他闲得无聊,跑到弹子房,去和小黑炭打了一整天的弹子,正玩得发腻,绰号小山东的来了!
小山东一进门,就靠过来,低声地说:
“于崇化被抓起来了!”
他吓了一跳,把球杆放下,问:
“什么时候?”
“今天早晨。”
“为什么?”
“他那个妞儿跟别人在一起‘泡',给他碰见了,给了那家伙一下子。”
“短刀。”
“二尺八!”
“那个家伙没还手?”
小山东咧着嘴笑了笑说:“那家伙用的扁钻,于崇化也挂彩了。他们那边人多,五个打一个。手里都有家伙。”
“他们是哪里的?”
“玉蛇帮的。”小山东说。
“你说于崇化给抓起来了?”小黑炭问。
“嗯!”
“他们那边的呢?”
“跑了四个,只有那个受伤的和于崇化被抓起来了!”
“走!”他说,“找他们去!”
他回身往球房外面走去,小山东和小黑炭跟在他后面,出了弹子房。
“你知道那四个家伙在哪里?”他问。
小山东想了想,说:
“天公庙那边有赌骰子的,说不定他们会去插一脚。”
“好!咱们也去插一脚!”他说。
小山东听了很兴奋,拉着他们,到了天公庙旁边的一条巷子。
曲曲折折地走了进去,进了一个小木门,是人家的一个后院。
里面一间屋子里,聚着十来个人在赌钱。他们一进去,就发现那几个玉蛇帮的站在旁边看。
小山东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说:
“他们先到了!”
他没言声,抱着胳臂倚在木板墙上。
这时,庄家掷了大顺,庄家通吃。
那几个人中的一个高个子把庄家赢进来的钱往自己面前一带,说:
“头子钱!”
小山东朝他使个眼色,双手环抱着,往那个高个子面前一站,说:
“哎!见面平分!”
高个子斜着眼睛看了看小山东,理都没理他,把钱慢慢地塞到裤袋里。
小山东冷不防“飕”地拔出一把匕首,朝桌子上一扔,匕首尖插在木桌上,
“当”的一声。
高个子脸上冒出煞气,左手抓住小山东的衣袖,往怀里一带,右手跟着一拳,小山东就“咚咚”地退了十好几步。
高个子得理不让人,跟过去把小山东按在地上猛打。
小黑炭挺身过去助阵,这边几个玉蛇帮的也一拥而上。眼看着小山东要吃亏,小黑炭也寡不敌众,他一言不发,走过去加入了战团。
玉蛇帮的见他上来,就有人舍开小黑炭,向他进攻。那个人矮墩墩的,一身肌肉;出手狠辣。
他也不甘示弱,拳脚齐飞地和那人厮拼起来。
忽然,他听见小黑炭那边“哎哟”了一声,他一看,小黑炭弯腰捂着肚子。心里一急,想要过去救小黑炭,这边冷不防,被那个飞上一脚,踢在他腿弯上,他站立不稳,向着赌台扑倒下去。
他还没有挣扎起来,猛听见小黑炭那边惊叫道:
“老幺!他要动刀!”
他心里一惊,慌忙中,一眼看见小山东扔在赌台上的那把匕首。他伸手把匕首拔起,一回身,朝那个矮墩墩的人掷去,那人叫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倒了下去。
玉蛇帮的一阵慌乱,小山东和小黑炭趁势抽身出来,两人一人抄起一把木椅,向那几个家伙一阵扫荡,趁着混乱,三个人跑出了赌场的后院。
这时,天已昏暗,似乎有人报警。远远的听见哨子的声音。
“这家赌场要倒霉了!”他说。拉着小黑炭,从另一家的后院穿到前院,专拣他们熟悉的小港,东弯西拐,出了小巷,正有公共汽车站,抓了一辆停站的公车上去,三个人松了一口气。
“那个矮个子也许完蛋了。”他说。
“管他!总算给于崇化扳回了一点面子!”小山东说。
他嘘了一口气,抓住车子的皮套,摇摇晃晃的,到了公园。
“下车吧!找老大去!”小山东说,“他在等我们!”
“是老大叫你来的?”他问,觉得意外。
小山东点点头。
“好小子!你们做了圈套,叫我去打架!”
“我不是也去了?”小山东说,“再说,那是老大的意思,给帮里扳扳面子。
他们刚才也在那赌场外面把风,约好了咱们不行的话,他们就进去。咱们两人要是收拾住他们,老大他们就不露面,到公园来等。”
他咬了咬牙,沉默着。刚才打架的那点兴奋慢慢凉了下来。他以为是他自己为了和于崇化朋友间的义气去拼的。早知道是这样,他倒不一定去拼了!
被人家在背后牵着线去出生入死,有什么意思?!
他还没有想完,就到了公园。
公园里,在他们聚会的那个角落,有一小堆人。见他们走来,大家拥过来,把他举起来欢呼。
“刘木良真带种!”老大兴奋地说,拍着他的肩膀。
“英雄!英雄!”另外有人说。
“以后,帮里大小事情,老幺可以替我拿一半主意!”老大说,“你们大家要听老幺的!”
大家“劈啪劈啪”地鼓掌,表示赞成。
“走吧!”小山东说,“这个地方,警察注意的!咱们吃一顿去!我这里有钱!”
“不要!”老大说,“今天先散!各人回各人的地方,别惹人注意!明天在×路×号,咱们开庆功宴!”
第二天,报上出来消息,那个矮个子并没有死,只是肩膀上受了伤。
青龙帮扳回了面子,而又侥幸没有出事!
这事值得他们夸耀!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幢刚刚盖好、等着出租的洋楼的三楼上,打开买来的酒菜,大家就着由窗口漾进来的月光,开始庆功。
弟兄们送给他一个绰号——小青龙!
英雄的封号,使他飘飘然,忘了自己背后给人牵着线的事。带着三分酒意,在弟兄们怂恿之下,在胳臂上刺了这条小青龙。
望着那斑斑的血痕,望着那青色的刺痛的印花,望着那龙须龙爪,他猛然想到,他毕竟还是成“龙”了!”
而且是真正看得见,触得到的,用血汗拼出来的一条龙!
那天晚上,出了那座楼房,摇摇晃晃的,带着酒意地和弟兄们分手之后,他搭上了公共汽车,去找个地方逛逛去!
时间已晚,车子上松松的,他在靠门的座位上坐下来,酒意使他想打瞌睡,他的眼睛涩涩的,索性把眼睛闭上,车子颠动着,像摇篮,他渐渐地忘记了自己是在车上,他觉得自己是一条矫健的青龙,在云和云之间游着。那云软软的、轻轻的、厚厚的;他觉得很自在,偶尔从云端露出一鳞半爪,俯看下界,人们都渺小了。只有他是大的,是高高在上的,是自由自在的。
他是英雄!是龙!
忽然,车子不知怎的,猛地刹了一下车,他往旁边撞了一下,清醒过来。抹一抹流到下颏上的涎水,刚坐直了身子,那睡意就又来了,他的头又那样向左边歪了下去。朦胧中他觉得自己被人不客气地推了一下,他刚坐直,又不知不觉地倒了下去。这一回他却倒了个空,一头撞在座椅上。
他又清醒过来,见原来坐在他旁边的人,已经站起来了,站在他的面前,嘴角上带着轻蔑与不耐。
“醉鬼!”那人说。
他抬了抬头,那人并没有看他,他觉得自己被激怒,想要给那人一点颜色看,正当他瞪大了眼睛,打算给那人一脚的时候,他看清楚了那个人——
周文义。
是的!是周文义!他穿着黄卡其的大学制服,手上拿着印有大学校名的笔记簿。
他本能地恐惧起来。
他要逃躲周文义!周文义是一个阴影,是一个鬼魅,一遇到周文义,他的龙就会变成蛇!他不能给周文义发现。
于是,他把头低着!他闭上眼睛,他是醉鬼,周文义没有认出他是谁。
车子到了一站,周文义和另外一个人,或许是他的同学,一同下车去了。
“今天回宿舍晚了!”周文义的声音说。
他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酒意完全没有了。
车子外面很黑,对面一排座位已经空下来,他向车窗盯视,车窗上映出的却是他自己的影子,那三寸长的蓬乱的头发,黧黑邪气的面孔,那就是他,是小青龙刘木良!
他回过头去躲开那个影子,把眼睛望向下车的车门,刚才周文义是从那里下去的。周文义,戴着金丝边的近视眼镜,整齐的黄卡其西装式制服,高高挺挺的个子。
大学生。
他摇了摇头,晃去周文义的影子,而对面车窗上那个头发蓬乱的自己又出现在他眼前。小青龙!
“大学生!小青龙!大学生!小青龙!……”
这两个声音交替地在他耳边嘶喊。这嘶喊使他头脑昏晕,他的太阳穴又在突突地跳!
“有种你去做大学生!”一个声音嘶叫着。
“有种你去做小青龙!”另一个声音抗辩着!
“大学生”!“小青龙”!“小青龙”!“大学生”!
他蓦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对!让他们别别苗头!看谁‘带种'!”
“刚才为什么怕他呢?”他问着自己,“你已经成龙!你已经放弃那另一条登龙的路!你还怕什么呢!”
一股仇恨自他心底升起。
“找姓周的那小子算账去!让他少‘鸟'!”
他坐了回头车,转5路,到了那家弹子房,弟兄们都在那里。
“明天晚上,跟我一起去算账!”
决定明天上午先找人送个信给姓周的,把他骗到水源地,“贬”他一顿再讲!
※
※
※
他抬起双手去按自己的太阳穴,太阳穴又在突突地跳。
对面天上的晚霞已经淡下去了,剩下一片紫灰紫灰的颜色,河水呜咽着,河上起了凉风,吹得水面粼粼地起着皱。有水鸟在扑刺扑刺地飞。现在是8点钟了。
8点以后,天会黑下去,那时候,他就到了水源地,他就可以等到周文义那个混蛋!
他捏紧了拳头,他要狠狠地揍周文义一顿,像当初蔡老师揍他。
“你还要辩!”
“你还要辩!”
“你还要辩!”
他妈的,我现在什么也不要辩!
他晃了晃拳头,那刺花的小青龙带着血痕和青印,在他青筋暴露的胳臂上,向他助威。
小山东来了,小黑炭也来了,别的弟兄在水源地等。
“走吧!”
他站起来跺了跺发麻的脚。
三个人沿着河堤向南走去。
走到水源地的时候,天就黑了。
约好在水厂附近见面,他们各人分散开,等周文义。
河上的风,凉浸浸的,他的心也凉浸浸的。仇恨使他的心血冻僵,冻得发紧。
没有月亮,河水黑黑的,有点灯光,照在水上,像一些曲曲弯弯的蛇。曲曲弯弯地逃躲着,却逃不出水面,注定了的!它们是蛇!
他的脑子空白着,一切可想的都在下午那个河堤上想过了,现在,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他只是在等待,等待着周文义出现。
陡的,他看见了一个瘦瘦长长的人影,双手插在裤袋里,从远处慢慢地走近。
“周文义!”他心里喊出来。
“来了!”小黑炭的声音,在不远处的树后。
那个人慢慢地走着,不时左右地寻找着。
于是,那人看见了他,在五六尺外,站定了脚步,向他道:
“请问是谁找周文义?”
“是我!”
“请问你有什么事?”
“算账!”他说,手随声到,朝那人下颏就是一拳。
那人用手一挡,他下面跟着又是一脚。
那人在地上只一滚,就又站了起来,问道:
“你这是怎么回事?”
“先‘贬'了你再说!”他拳脚齐飞朝那个人进攻。
那人边挡边躲,树后跑过来小黑炭,小山东也窜出来了。弟兄们陆续围过来,他老早把那人按倒在地,拳头像雨点般地落下去,那人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俯在地上哼着。
“走!”弟兄中有人说,“带着他!”
大家七手八脚把那人边拖带拉地带到了河边。
“让他喝点水!”有人说。
“算了!”他说,“你们站开!我一个人慢慢地整他。”
弟兄们一个一个地站开了。剩下他和那个人,那个人在河岸上躺着,他在他旁边,居高临下地站着。
“十年了!”他咬着牙,低低地狠狠地挤出这三个字,“今天,让你认识认识我刘木良!”
他飞起一脚,把那人踢了一个滚。
“刘木良!”那个人说,“你等等!”
他不由分说,照准那人的屁股上又是一脚。
“你少叫!”他骂。
“刘木良!你有本领别乱揍人!我不是周文义!”
“你他妈的少叫!不是周文义,你来找什么死!”
“刘木良!”那人一面用手抵挡着,一面叫道,“我告诉你,我是邢立诚!你记不记得邢立诚?”
他停止了拳脚,在黑暗中,对那人仔细打量了一阵,见那人果然不是周文义。
“邢立诚?”他想不起来这个名字是谁。
“你忘了?在小学的时候,我和周文义和你,都是忠班的。”
“你来做什么?”他想起来了,有那么一个邢立诚!“哦!我明白了!周文义没种,派你来替他挨揍!那也好!我报答你!”
他俯身把邢立诚拉起来,照着邢立诚的下颏,一拳挥过去,邢立诚倒退了好几步,后背撞到路边的电杆上。
“我报答你!和报答周文义一样!为他妈的一枝钢笔,在我脸上烙了十年的‘小偷',害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们都是好小子!现在念他妈的大学,神气活现的!你们知不知道有个倒霉鬼,背着个‘小偷'的烙铁印,背了这些年!我让你们神气!”
他说着,一步一步地凑上前去,两眼的光聚成两道寒冷的剑,朝邢立诚盯视着。
“带个信儿给姓周的小子!”他一拳打在邢立诚的右脸上。
邢立诚躲闪着,“刘木良!你听我说!”
“你还要辩!”他又是一掌打向邢立诚的右脸。
“你还要辩!”这回是左脸,“当初我就是这样被烙上‘小偷'两个字的!记不记得!记不记得!记不记得!”
他打着,邢立诚躲闪着,嘴角开始流血。
看见邢立诚的血,他觉得那股愤怒的火逐渐从血管中消退,退回到自己心里,在那里刺痛着,在那里凝结着。他怒目地盯视着邢立诚,盯了好一阵,他泄气地放下双手,说:
“你这个混蛋!你给我丢脸!你这个孬种!你怎么不还手?你想死!是不?”
邢立诚抬起胳膊,用衣袖抹去嘴角上的血,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替周文义来挨揍?说!说!”
邢立诚又擦了一下嘴角,那血在继续地向外流。他慢慢地说:
“因为十年前,你曾经替我挨过揍!”
“我替你挨过揍?别卖关子!说清楚点!”
“周文义那枝钢笔是我邢立诚拿的!”
他倒退了一步,瞪着邢立诚。邢立诚的脸上混合着汗水,泥水,血水和痛悔的表情。
“后来周文义发现钢笔丢了,去报告老师。”邢立诚说,“我心里忽然很害怕,怕老师查出来。那时上课铃已经响了,大家在进教室,我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在经过你位子的时候,我忽然决定把钢笔扔在你抽屉里。我那时只是想摆脱那枝钢笔,别让老师查出来。我没有想别的!我没有想到,真的!我那时是个没种的混蛋!我该出来承认的!可是我不敢!我知道,我一承认,我就完了!这些年,我一直都很顺利,现在,我在念大学,我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傻事——我是说,我再也没有拿过别人的东西!只是,我一想起那天你替我挨打,我就想杀掉我自己!真的!我真的难过透了。”
刘木良看着邢立诚!他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他该恨邢立诚,是邢立诚害了他这些年,也许不只是这些年,而是一生,但是,他觉得他没有办法使自己对一个从来没有恨过的人去恨!他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十年来,他从未想到该去恨那个把周文义的钢笔放在他抽屉里,使他蒙冤的人。他不恨那个人,现在想来,他实际上是在心底里同情那个人。
他真的同情那个孩子!那个一时喜欢别人的东西,希望把别人东西据为己有,做下错事,而立刻就后悔的那个孩子。他同情那个怕被别人加上“小偷”恶名的孩子!假如是他,他也说不定会在慌乱中做下那样的事情的。小孩子偷拿别人的东西,只是因为他喜欢,他不知道那样是会被人称做小偷的!他只是需要有个人告诉他,那样是会被人称做小偷,以后不要再做那样的事情就是了!
小孩子是需要人去教导他的。所以,才让他们去上学。
他从不曾恨过那个孩子!
现在,他忽然觉得,他也没有办法再恨周文义!
他觉得自己的心里空了下来,没有了那仇恨,他觉得自己心里飘飘荡荡的。
他开始觉得自己的拳头在痛,是打邢立诚打痛的。
于是,他抬眼再去看邢立诚。
邢立诚的嘴角流着血,额上是汗,脸上是泪,头上是泥!
“你这个傻瓜!”他泄气地说,“这里幸亏没有别人!以后,你要是再提你以前偷拿别人钢笔的事,我才要狠狠地‘贬'你这个混蛋!”
邢立诚“哧”地笑了。他也跟着哧地笑了!笑着,那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一切的坚强都崩溃了,他上前一步,拉住邢立诚的手,紧紧地拉住,用另一只手蒙住自己的脸,低下头去,抽泣起来。
邢立诚也流着眼泪。
“刘木良!刘木良!不要这个样子,你让我好难过!好难过!看见你以后,我就好难过!假如不是那次你替了我,那我就会成为今天的你!”邢立诚说着,反过手来,把刘木良的手握得紧紧的:“不要这个样子!刘木良!”他低低地说,“你让我好难过……”
刘木良慢慢地平静下来,拉着邢立诚,坐在河堤上,夜已渐渐的静了,大概10点多了吧?河里的水,黑黝黝地流着,潺潺的,风里有点腥味,河水总带着一点潮腥的气味,对岸有疏落的灯火,明明灭灭的星点在天上,冷冷清清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约了周文义?”他问。
“你派了一个黑瘦的家伙去送信的。”
“那是小黑炭。”
“我和周文义住一间宿舍。那天,周文义没在,是我出来见小黑炭的。他把信交给我的时候,我因为看他那样子很奇特,所以问了他几句。”
“你问他什么?”
“我问他是‘谁叫你送信来的'?”
“他怎么说?”
“他说,是刘木良要找周文义。我永远忘不了你刘木良的,那件事在我这一生中太深刻了!所以,我更注意了一下小黑炭,他那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太保。”
“他是个好孩子,好善良的一个孩子!你不知道!”他说。
邢立诚看了看他,道:“也许是的,我相信,许多太保都不是不善良的,他只是在举动上那么乖张罢了!不过,无论如何,我知道了你和小黑炭他们是在一起混的。”
“你想到我为什么要约周文义了?”
邢立诚点了点头,沉了一会儿,说:
“我觉得这是我向你赎罪的机会。周文义过去不该到处给你宣扬的,但是,他已经后悔了。”
“你怎么知道?”
“他说的。”
“他知道我现在的情形?”
“他说,昨天,他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你。”
“哦!”他不觉愕然了,“我以为他没有认出是我。”
“在你倒在他身上瞌睡的时候,他就认出是你了!”
“而他骂我是醉鬼!”
“那时他还以为你是自甘下流,到学校以后,他向我谈起——”
刘木良蓦地瞪大了眼睛。
“你向周文义招认过了!你这个傻瓜!”他激怒地说,“你告诉他,是你偷他的钢笔了?”
邢立诚摇了摇头,说:
“没有关系的!我们现在都长大了!我们知道是非了!他很后悔,真的后悔。
他说,他不该随便把那件事情告诉他的表弟魏国炳,他应该想到魏国炳会把这件事带到学校去宣扬的!”
“他知道我要揍他?”
邢立诚摇了摇头,说:
“我没有把小黑炭交给我的信给他看,我决定自己来,来看看你!”
邢立诚看了看他,停了一阵,才慢慢地说:
“我们分别得太久了!”
这时,堤上影绰绰的有人跑过来,喊着:
“小黑炭!小黑炭!”
树影里,小黑炭答应着。
“小黑炭!我们到处找你。”来的人说,“你妈妈出事了!”
小黑炭“啊!”了一声,呆在那里。
“还不回去看看!你妈快要不行了!”
小黑炭怔了怔,像是不情愿似地往下坡的地方走了几步,才忽然拔脚飞快地跑着去了。
他的脑子里一阵乱,仿佛他又站在那窄小的暗巷口上,听见那小木板门里传出那抑制的啜泣——那个酒女,小黑炭的妈妈在哭!哦不!那个酒女出了事,快要不行了!
他陡地站起身来,拍了拍邢立诚,说:
“我看看去。”
他丢下邢立诚,丢下这在夜色中呜咽着的浅浅的河,沿着河堤朝下坡的地方跑去。
他脑中晃动着小黑炭那特别大的眼睛,特别大的鼻子,特别薄的嘴和那黑瘦的脸!
“每当我妈对我哭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是个混蛋!下流坯!”
现在,他妈不会再对着他哭了!也许轮到小黑炭对着他妈哭了!
他跑着,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好像他是在月球上跑着,那么空旷、那么寂静,那么陌生的脚步声,橐橐地响着,是他自己的脚步,听来却好像来自遥远不相干的地方。
于是,他就到了那条窄巷。
小黑炭家的木门敞着,门口围了一小簇人,他没有看那都是谁,推开他们,冲了进去。
那个女人直僵僵地躺在床上,小黑炭伏在她的肚子上哭,他的声音那样尖锐,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一面哭一面尖声地叫着:
“妈妈啊!妈妈啊!妈妈啊……”
他叫着,直着声音哭着,哭一阵,又突然好像要同谁挣扎反抗似地叫着:
“我不要!我不要!唔!我不要!——”
他的手在没有被褥的木板床上捶打着,他的脚在泥土的地上跺着:“妈妈啊!
妈——妈啊!——”
他走过去,抚着小黑炭的肩头。
“别哭!小黑炭!我知道你难过,可是,别哭!你听我说!小黑炭!……好兄弟!你听我说!”
小黑炭哭着,听不见他的话,他的哭声震动着这间空落落的小屋,这小屋,小黑炭说是像个倒光了的垃圾桶。
而现在,这垃圾桶里灌满了小黑炭凄厉无助的哭声。
“妈妈啊!让我替你死吧!我是个混蛋!我不给你争气,让我死吧!”小黑炭哭叫着。
这时,里长来了!警察也来了。
“她是服毒自杀死的!有遗书。”警察说。
“风尘女子的下场!”旁边有人叹着气。
小黑炭被拖开,又挣扎着扑过去,他把小黑炭用力拉过来。
“不要哭了!小黑炭!”他说。
小黑炭离开了母亲的尸体,像是安静了些,他失神的大眼向前茫然地直视着。
里长把遗书交给警察,警察把遗书打开,里面除了一张纸之外,还有一卷钱。
警察把那张纸看了看,又回头看了看小黑炭,说:
“这遗书是写给你的。她没有说别的,只说,她不要用来路不明的钱。教你以后别再做小偷!”警察把那卷钱点了点,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小黑炭愕然地停止了哭泣,说:“我不知道!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天早晨,她忽然发现门旁的地上有一卷钱,她说一定是我偷的,可是,我没有。好几年了!
我以为她早就把它用了!”
刘木良在旁边听着,猛然间,他想起了这卷钱。是他入帮的那夜,和小黑炭一道回家,一时同情小黑炭,把本来准备去补习班缴费的钱偷偷地从门缝下塞了进去的。
他没想到,这卷钱竟被小黑炭的妈妈以为是小黑炭偷的!
他捏紧了小黑炭的手,激动地说:
“是我不好!那天,我本意是要帮帮你的,没想到你妈对你这样严格!”
小黑炭抬起他带泪的眼睛,对刘木良望着,望了很久,才说:
“我不知道!我一直没有谢你!我妈也真是!一条苦命,偏偏要强!偏偏我不给她争气!”小黑炭说着,又开始哭,哭着,他说,“我是个下流坯!难怪她疑心我偷!”
这时,法医也来了,把验尸的手续做了,警察问了小黑炭几句话,把那卷钱交给了里长,说:
“帮他办办吧!这孩子!怪可怜的!”
※
※
※
那噩梦似的一夜,拖着黑色的尾巴溜走了。
天亮之后,小黑炭的妈被人用一具薄木棺材拉了去,人们都散了。
外面开始下雨,“啪哒啪哒”的雨点,敲打着泥地。
他和小黑炭茫然地在那空了的小屋里,小黑炭默默地坐在床板上,他妈妈刚刚躺过的地方,那横头上还放着一个脏污的枕头,中间凹陷下去,遗下一根弯弯的头发,那个酒女在这病榻上缠绵了很久,终于自杀死了!剩下这个黑黑瘦瘦的儿子,现在,这儿子用手抚着那空下来的枕头,抚着,眼泪沿着双颊掉在污黑的枕套上。
忽然,他朝那个枕头扑下去,抱着它,哭着说:
“妈!妈!你听见吗?我不再怨你!‘父不详'不是你的错!我要争气!妈!
我跟你发誓!妈!我求你!求你!听见我说的话!”
刘木良在旁边听着,鼻子酸起来。
这时,外面有人冒着雨跑过去,又退回来,朝小巷里望着,他抬头一看,见是邢立诚,后边还有两个人。
他一怔,想到邢立诚来寻仇的。直觉地站起身来,挡住门口,问:
“邢立诚!你找谁?”
“找你和你的朋友!”邢立诚说,“有人要见见你们。”
“事情已经过去了!”他颓然地说,“我不想再打架。”
邢立诚笑了笑,朝巷口招招手,说:
“对了!就是这里!”
那两个人一先一后地走过来。他一看,前面一个是周文义,后面那个好像也有点面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戒备地往墙边掩了掩,准备随时还击,却见周文义向他伸出手来,笑着说:
“刘木良,我来向你道歉!”
他疑惑着,收拾起戒备的架势,向周文义看了一阵,也伸出手来,握住周文义的手,把周文义的手摇了摇,说:
“事情昨天晚上已经过去了。”
“昨天晚上,我不知道邢立诚去找你,邢立诚是好朋友!你也是!”
邢立诚在旁边说:
“还有这个小兄弟也是。”
他走向小黑炭,拍拍小黑炭的肩膀,说:
“昨天晚上,刘木良来这里,我随后也跟来了,我在外面,看了很久,我想,我们都是年轻人,凭着年轻人的直心肠,我愿意帮你,我们都愿意帮你。”
“我不要钱。”小黑炭说,用手抹着泥污的脸。
“当然不要钱!”邢立诚说,指了指后面那个人,“我这个朋友问你愿不愿意到他开的工厂去,做工挣钱,假如你愿意念书,自己想办法去进夜校。”
后面那个人向前走了两步,向刘木良伸出他粗大的手,笑着说:
“刘木良!想不到是我吧?”
刘木良对他看着,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我是邢立诚高中的同学,我叫钟成辉!”
“钟成辉?”他觉得他快要想起他是谁来了!
“记得了吧?我和你在初中同班,有一天,有人丢了钱——”
他猛地跳起来,捂住了钟成辉的嘴说:
“不要说了!我知道!我记起来了!”
钟成辉沉稳地笑着,他长得很宽很壮,香港衫质料很好,手腕很粗,一副成熟的样子,他说:
“是你替我认了罪,我永远也忘不了你!小时候会做糊涂的事的!幸亏没给别人知道!”
刘木良朝他打量着,一股暖意从心里流出来,他向钟成辉道:
“你在开工厂?”
“谈不到开工厂。”钟成辉谦虚地说,“只不过是帮帮家父的忙。家父也来了。”
他说着,回头朝外面指了指。
这时他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门外站了一位两鬓微白的中年人。
“这是我父亲。”钟成辉说,“那时候,我父亲在国外,和家里失了联络。我那次——那次实在是因为家里没钱,一时糊涂,做下了错事。幸亏你——”
“不要提了,”他说,“那件事早就过去了。”
“不!没有过去!”钟成辉说,“我永远忘不了这件事。后来,我父亲回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说,像这样的好同学,将来要报答他——你不知道,刘木良!我们到处找你!这些年!”
这时,钟成辉的父亲走过来,伸出他厚实的手,诚恳地说:
“成辉已经工职毕业。在帮我经营工厂,学校因为他品学兼优,还准备找机会送他到日本去实习一下。现在,他在厂内厂外,信用都很好。他有今天,都是拜你之赐。假如你不嫌弃,我敦请你到我们的小厂来帮帮我的忙。”
钟成辉在旁边也说:
“假如你不嫌弃,我很希望你来加入我们。我们做塑胶制品,也做点进出口生意,业务很好。你来,我们一同努力。至于待遇,我什么都肯!真的!只要你需要的,我什么都肯帮你,我,不是帮你,是报答你。你的朋友都是我的朋友。我也要像帮你一样地帮助他们。我不会说客气话,有一句是一句。真的!”
钟成辉说完,对刘木良胳臂上的小青龙看了一阵,忽然笑道:
“真是巧!你知不知道?我们工厂出口的商标就是一条小青龙!你注定了是这工厂的一分子!我们会成功的!”
刘木良感动地望着钟成辉和钟成辉的父亲。也望着周文义、邢立诚和小黑炭。
他心中的恨,变成了爱;他心中的怀疑,变成了信念!
人间并不是冷酷的!
黑白并不是颠倒的!
而且,好像每一个人本来都是很善良的!
他没有走错路,他只不过是兜了一个圈子而已。
※
※
※
刘木良加入了钟成辉的工厂,负责对外的业务。
小黑炭也去了,一面做工,一面读书。
他打算把小山东也弄进去。
刚刚他去桃园看了于崇化。
于崇化在少年辅育院里,长得壮了,也规矩了。长头发修得短了。见了他,说起话来,一字一板的,一点过去那飞扬浮躁的样子都没有了。
他去的时候,刚好碰见于崇化的妈妈也去看于崇化。她穿着黑绸子旗袍,拿着钱包,坐在会客室的椅子上,对她的儿子看看,一遍又一遍地抹着眼泪。
“您回去吧!妈!”于崇化说,“我在这里很好,天气热,以后不要常来,我快要回家了!”
“我知道!”做妈妈的拭着眼泪,“儿子!我再告诉你一遍,我不打牌了。”
这回轮到于崇化抹眼泪。
“我知道!妈!不要再说了!我早就知道!”
于崇化的妈妈勉强把眼泪擦干,把手帕放回钱包里,站起来,又留恋地坐下去,说:
“你出来之后,我给你请老师,好好地补补功课,你要念什么学校,我都一定想办法供你。”
“我知道。”于崇化一遍一遍地说着。
“我一定不再打牌了。真的!一定不了。”于崇化的妈妈喃喃地说着。仿佛在这里接受感化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
刘木良等于崇化的妈妈把要说的话说完,这才走过去,把自己的近况告诉于崇化。
“该做点正经事了!”他说。
于崇化伸出手来,和他紧紧地握着。
“是的!该做点正经事了!”于崇化说,“老大前两天托人带信来,说他已经决定去考船员了!”
“我们都成熟了!”他说。
“是的!那过程好可怕!”于崇化说。
“也许,一切成熟的过程都是艰苦的。”他说,“所以有很多蚕,会在脱皮的时候死去。”
“特别是当有人误触了它们的时候。”于崇化说。
他笑了,于崇化也笑了。
“幸而我们蜕变过来了!”他说。
“让我们好好地为自己前途去拼一拼吧!”于崇化说,“以后,我们不容易死了。”
他笑着,向于崇化挥挥手。
“再过三个星期,在台北等你!”
阳光灿烂,他和于崇化的妈妈一同坐在回台北的公路车上。
公路车穿行在那两排笔直的尤加利树中间。人们忙着,世界活着,稻禾绿着,生命成熟着。
他们都长大了。虽然这过程是艰苦的,但是,他们终于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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